沈宛乘著轎子出了宮門,卻令人以外的沒有直接回府,而是去了一處僻靜之所。
她掀起轎簾,月光下露出一張晶瑩剔透的臉。
夜里料峭的風,吹亂了額前的青絲,但她管也沒管,只是對轎夫吩咐了幾句,就獨自走進幽深的巷子,轎夫擔心的望了一眼,眼里滿是驚訝,卻攝于主仆有別而僅限于擔憂。
靜夜無聲,風從巷子外兜進來,漸漸變成呼號之聲,沈宛雙手把身上的披風裹的更緊了些,腳步卻沒有任何停留,直到她來到一處虛掩著的門前。
猶豫了片刻,她走了進去,門里早有人等候,那人一身黑衣,腰間佩刀,一見她便引向更深處。
石門后的甬道并不寬闊,而且潮濕陰暗,閃爍的火光時而發(fā)出一聲兩聲噼啪聲,望一眼猶如移動的鬼火。
沈宛雙手緊緊攥住披風,似乎害怕已極,只是她心底的執(zhí)著支撐著她跟著那人往前走。
黑衣人走到一處陰暗的牢門前,烏黑的鐵欄帶著極為強烈的死亡氣息,他微微側身,看向沈宛,直到此刻,沈宛的腳步已變得愈發(fā)沉重。
她步履維艱的來到門前,目光顫動著抬眼望去,似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那幾乎滿是腐爛氣息的牢房里傳出十分微弱的呼吸聲,那里分明關著一個人,可那個人大概已經(jīng)無法用人來形容,他全身消瘦入骨,頭發(fā)蓬亂如麻,像是一團快要枯萎的干草散亂的鋪落肩頭,肩膀下一條手臂處明顯空蕩蕩的,不知是為什么利器整只削掉。可以說這個人除了還在起起伏伏的喘息著,已經(jīng)再沒有半點活人的特征。
沈宛此刻內(nèi)心深處充滿了掙扎,看到眼前這個人,他早就有大半個身子都已踏進黃泉,僅剩一縷殘存的魂魄還在塵世間掙扎著不肯離去,似乎這個對他來說充滿惡意的世界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地方。
她努力的回憶著十年前的那個人,可是無論如何也無法將二者重合在一起。
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個特立獨行的人,他常常滿腹心事,卻無人訴說,夜深人靜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守在門前的大樹下,獨自望著星辰大海,默默無語。
他們的父親是個善于逢迎的人,一心想著的都是高官厚祿,可惜人到中年依然不得志,不得不把抱負寄托在兒子身上,兒子卻不能理解他的苦心,反而變得越來越寡言少語。
如果說這世上對他來說還有一絲光彩,那就是在看到搖晃著辮子蹦蹦跳跳走進目光的少女的時候,不管他心里沉積多少心事,只要看到她都會立即笑出來。
所以,對年幼的她來說,世上的一切都是充滿陽光的。
可是,這本該屬于他們的平靜生活卻在十年前的一天打破了。
哥哥帶著她玩了一整天,回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垂在枝頭,黃昏日暮,門前的小河里還閃著金黃色的波光,抬頭望向天際,西天上殘紅如血,仿佛是天地之間的一張大口吐出的鮮血。
她還清楚的記得那一刻,他們就站在家門前,哥哥用力的攥著那扇門,不管她如何哭嚎,都絕不允許她踏進一步。
她用盡全身力氣喊著爹娘,卻沒有一絲回答,死氣沉沉的可怕極了。
當一股股深紅色粘稠液體從門縫涌出來的時候,哥哥第一時間捂住了她的眼睛,把她緊緊的抱在懷里,那時候她明明清晰的感覺到他的身子也在顫抖,甚至顫抖的很厲害,卻還是像一座高大的山倚在她面前。
十年光陰,如逝水東流,縱然這十年來得以倚在寬厚的懷里用溫暖平復傷口,可是那道昔日的傷痕就算能夠在潛意識里緩慢結痂,最終還是抵不過那一句等了太久的呼喚。
“小宛,你在哪兒?”
“哥只剩下你一個親人…別讓我找不到…你”
那殘存的生命似乎在夢中發(fā)出囈語,可能連他自己都早已分不清什么是現(xiàn)實什么是虛幻。
沈宛瞬間動容,她一直竭力否認的事實立即被這一句微弱的呼喚擊的支離破碎,看著眼前觸目驚心的人,在她腦海里時刻縈繞的卻是那個滿眼寵溺笑容的親人。
她的身子也黑暗中不住的顫抖,雙手死死抓住黑鐵欄桿,幾乎用盡了生命最后的力氣發(fā)出嘶聲力竭的叫聲。
“哥…哥”
“是我…我就在這里”
“你看看…看看我呀…”
幽深靜謐的牢房里,回蕩著嘶吼般的哭泣聲。
過了許久,一個鬼魅般的影子出現(xiàn)在她身后,那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陰冷感覺瞬間襲來,讓已經(jīng)忘卻自我的沈宛頓時回到現(xiàn)實。
她跪在他面前,如同失去一切抵抗的人,脆弱而滿是乞求的望向那張永遠隔著一層陰影的臉,她顧不得他到底是怎么樣的人,哪怕就是惡魔她也只能跪在惡魔膝前,去卑微的哀求那一點點幾乎沒有可能的憐憫。
果然,青璃目光如火,卻根本沒看一眼腳下的乞求者,他眼里從來只有強者。
“兄妹相見,可真是世上難得的場面”
“想要帶他離開這里也并非不可…”
“只是需要你去做一件事…”
“一件事…”他的聲音冷漠如鐵,反復的在耳畔回蕩。
她低下頭,似乎意識到了什么,狠狠地咬著嘴唇,讓鮮血淋漓,讓那種深刻的血腥感順著喉嚨灌滿身體的每一處,也許只有這樣她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
“無論什么我都答應,只求能放他離開這里…”
然后,她回頭望向牢房里的那個人,仿佛又有一絲光芒從牢房頂處那個微小的縫隙中透進來,照在他的臉上,借著那雙半猙獰半親切的眼睛,她徹底找到了答案。
“哥…”
“你放心,我很快就帶你離開這里…我們一起…回家…”
牢房里的人好像變成了一塊木雕,又像是早已失去了最后的生機,他只是呆呆的望著,望著那個只因為匆匆一面和自己幾句喃喃自語就放棄了眼前一切榮華富貴,還有現(xiàn)世可見的安穩(wěn)。
他大概還想說什么,哪怕說完就死去也再無遺憾,可是連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只能藏在黑暗里,如同許多年前一樣,把一切都深埋在心底。
可惜,這一次帶給她的不再是陽光,甚至很可能是足以讓她粉身碎骨的深淵。
可是她還是答應了,哪怕明知是深淵也義無反顧的縱身一躍,多像小時候明明知道要挨一頓責罰也絕不“出賣”自己一樣。
每一次懲罰之后,他們都躲在角落里,互相鼓勵,互相療傷,那時候討論最多的就是“以后”。
真希望,還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