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殺人還是被殺,對于親歷者來說無疑都是離死亡最近的時刻。
一陣冷風灌進衣服,那感覺就像是被一雙冰冷的手上下撫摸了一個遍,讓人有種想要立即跳起來。
但是此刻卻沒有人做出任何超出當下環(huán)境應有的動作。
大家都嚴陣以待,因為黃龍戍魁首裴綸早在天黑之前曾有過訓示,他的言辭犀利,而更多的原因則是梁若鈞,大家都知道他從不出手殺人,可今日這一點將被改寫,直到現在沒有人知道到底是什么改變了他。
梁若鈞平時雖然與大家相處不多,但在大家印象里卻不是一個冷漠的人,他甚至會把自己的俸祿交給家境困難又突遇變故的屬下應急,這在偌大的京城里可不常見。
可是,此刻的他對周圍的一切視若無睹,只是靜靜的站在亭子里,聽著耳邊的風聲,風聲在立著的木樁叢林中盤旋,每經過一處都會有不同的聲音傳回,像極了一聲聲吶喊。
別人都以為他正陷入深深的掙扎和困境時,他卻異常的平靜,李彤云,這個名字已經在他心里默念了千遍,今夜,他就要親自將她送上斷頭臺。
他早有預感,一直關在黃龍戍牢房里的李彤云和小蘭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而她們之所以能一直安然無恙的活在大牢里的原因大概就像是一種證明,證明從前曾有過一段過往,直到塵埃落定之前,這段過往都隨時可以變換作用,至于這個作用該如何走向就取決于利益。
他突然抬起頭,望向夜幕,心里升起一陣深深的絕望感,不完全因為即將面對的生死,而是因為直到這一刻他才真真正正的感覺到孤獨和無助。
還沒來得及整理心里深藏的孤獨,在烏黑的通道里,他就看到了一隊整肅的隊伍打著火把緩緩出現,然后排成一行燕陣走向這里。
這支隊伍顯然跟普通的不解兵有著極大的不同,因為他們更加訓練有素,也更加冷酷,這一點只從腳步聲梁若鈞就能聽的出來。
過了片刻,在場的所有不解兵也都聽到了沉重的腳步聲。
頓時,連呼吸都開始急促起來,他們本也是見慣了殺人的場面,但像今天這樣實屬反常。
火把滋啦啦的跳個不停,照亮了每個人的臉,甲胄反射的光刺人眼眸。
沒有人注意到,梁若鈞揚起的臉上神色不覺間帶著幾分觸動。
在一隊帶甲衛(wèi)士中間,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看起來有些顯眼,她手上戴著沉重的枷鎖,就連腳下也有腳鐐嘩棱棱的響個不停,仿佛每一步都踏的格外困難,但是她還是昂著頭,在寒風中猶如一朵傲立的寒梅。
從所有不解兵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枷鎖和腳鐐對于她這樣的女子來說顯然有些殘酷。
但這個世上的同情絕不會凌駕于命令和風險之上,顯然早有人刻意提醒過于晉源的慘死正是這二人的杰作,不出意外的讓人脊背發(fā)涼,所以即便眼里會有不忍,但也沒有人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同情兩個極為兇險的殺手。
小蘭身上也戴著鐐銬枷鎖,但她的表情與李彤云卻不同,她認真的看著經過的每一寸夜幕,仿佛格外珍視。
有人將衛(wèi)隊長帶來的換令手牌拿到梁若鈞面前,衛(wèi)隊長早已對他聞名已久,恭敬的行禮。
“大人,下官衛(wèi)戍司左都尉先鋒營南翼虎,奉命押送要犯李彤云二人”
他聲音高亢嘹亮,震的檐脊上的殘雪瑟瑟發(fā)抖。
說完了使命后,他咧嘴笑了,“嘿嘿,大人的威名我們兄弟早就如雷貫耳,今日終于得見真人嘍!”
“南將軍客氣了,在巍巍皇城腳下,梁若鈞三個字不值一提”梁若鈞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然后就穿過了他望向別處。
“南將軍,一路上辛苦,梁某還有要務在身,恕不遠送”
南翼虎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么,但也看得出梁若鈞似乎不愿多言,心里倒也未曾不快,反而對這位充滿傳奇之人更加好奇。
衛(wèi)戍司隊伍完成交接后迅速離開,斷頭石前只剩下兩個人,不解兵們擋住了所有出路。
小蘭臉上剛才還掛著懵懂笑容,好像在顯示著她的人畜無害,可惜到了這會兒已經毫無作用,斷頭石上那些斑駁的血跡讓人心顫膽寒,她的笑容漸漸消失,好像剛剛明白這個地方并不是通往自由的出口,而是黃泉路的入口。
“你們…誰都不要過來”她的聲音陰柔而尖利。
“我可是藏了一把匕首,以后誰都別想再欺負我,因為欺負我的人都已被我殺了”她不停的揮舞著被扣的死死的雙手,好像只要她不停的揮下去就能趕走想象中的“惡人”。
李彤云一直仰著臉,沒有去看隔著不解兵的梁若鈞,面對這一刻她沒有像小蘭一樣變得癲狂,而是更加的沉靜,就像是在走一條熟悉的路,在梁若鈞眼里她甚至還帶著幾分大義凜然。
小蘭年紀不大,但向來出手殺人都毫不猶豫,儼然一個小魔頭,在面對血腥到讓人作嘔的場面時不但從容自若,甚至展現出對血的渴望。
她們之間互不知道過往,可就在此刻,李彤云突然篤定這個女孩的身世一定比自己更加悲慘。
想到這里,她心里生出一絲怨恨,是對那個人的怨恨,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沈醉和小蘭,為了那些機械的執(zhí)行過刺殺任務最后卻拋尸街頭的樓眾們,他們不但對紫極樓主視若神明,更帶著對這個世道的憎恨,哪怕死亡也不曾稍減。
直到這一刻她才忽然明白,那里曾是個多么畸形的地方。
面對小蘭的異常,不解兵們拔刀相向,只要她踏前一步,就會有幾把刀同時插進她的心口。
她忍著小蘭癲狂的撕扯,上前用自己的身子攬住了她瘦小的身軀,也許是感受到了善意,小蘭漸漸恢復神志,她呆呆的看向李彤云,淚眼婆娑,瞬間回到了年紀該有的樣子。
“我…我怕…”顫抖了許久才吐出兩個字來。
李彤云想用手去撫摸安撫她,可惜枷鎖攔在中間。
“別怕,有姐姐在,以后都不會再有人欺負你”
小蘭把臉貼在她身上,仰著一張讓人忍不住心軟的小臉,懵懂的問:“姐姐,如果只有一個可以活下去的機會,你愿意讓給我嗎?”
她童稚的表情正在逐漸消失,緩緩出現的是一張模糊的臉,眼睛里閃過一絲怨毒。
“其實…讓人欺負也沒有什么不好…似你這般貌若天仙的人總是高高在上又怎會明白…”說完這句話,剛剛還楚楚可憐的女孩突然張開了嘴,用她僅有的可以自由活動的一排潔白牙齒死死咬住了李彤云的手臂。
這一變故突如其來,一陣痛楚直通心扉,鮮血順著女孩的牙齒蔓延,她恨不得咬下一口肉來,然后身子開始瘋狂的顫抖。
不知道是哪個不解兵早已看不下去,刀下意識的遞了出去,刀刃穿過弱小的軀體,含著血光透了出來。
小蘭這才松開了李彤云,低頭看向血染的刀尖,愣了一瞬間,似乎不能相信這是真的,但冰冷的感覺很快蔓延至全身。
李彤云忍不住驚呼一聲。
小蘭眼里帶著不甘緩緩跌倒。
那不解兵喘著粗氣,在小蘭身上擦了擦刀上的血,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
“梁大人…”
梁若鈞不知何時已到近前,他手里的刀瞬間掉落。
梁若鈞俯身撿起刀放回他手中,然后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綠瓶,綠色鮮艷欲滴。
所有在場的不解兵都知道,那是黃龍戍獨有的毒藥浮光,無色無味,服后毫無痛苦,卻毒性猛烈,只要一滴就足以要人性命,跟梁若鈞的刀一樣,一樣的名字,一樣的鋒利。
浮光掠影,不知那一瞬又會見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