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漢推的是一輛高轅方脊獨輪車。旁邊還有一個眉清目秀,年紀有十六七歲的少年在幫他扶著車脊。車脊向下裹著厚厚的一層草氈,根本看不清車上載的是什么。
老漢上身只穿著一件淺褐色的背搭,下身只有短褲草鞋,雖然穿著清涼,但前胸后背都被汗水浸濕了一大片;露在外面的胳膊和小腿黑黝黝的,滿是腱子肉,陽光照射下泛起油亮的光芒。
而那個扶車的少年粗看起來雖然顯得稚嫩一些,但他的衣著樣式與其他書生并無二致,黑紗幞頭、青衣直綴,也是一身太學書生的打扮。
可是如果細看的話,這少年與其他的書生放在一起又顯得是那樣格格不入:別的書生的穿戴雖然也都是線條簡潔的青衣直綴,款式樸素的紗帽幞頭,但是他們的直綴都是用料考究的素面錦或單色帛制成,黑紗幞頭也都經(jīng)過精心打理,樸實無華中透著貴氣。
而這少年的衣冠卻是處處透著窮酸氣的另一種風格了:黑紗幞頭明顯比腦袋大出一號,束在頭上顯得皺皺巴巴的;腦后的兩支垂腳也都毛了邊,露出里面的竹絲襯。
身上的直綴已經(jīng)由山青色被洗成了淺灰色,具體是什么料子已經(jīng)不能靠肉眼來分辨了。而且在左肩和下擺的位置還打了兩塊半大不小的補丁,新料的補丁打在舊料的衣服上,格外的顯眼。
好好一身長安太學的校服,愣是被這小子給穿出了破衣爛衫乞丐服的效果。
雖然少年面容俊秀、一臉文氣,但這身裝扮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太學里面讀書的書生,更像是鄉(xiāng)紳或土財主家里的跟班書童。在太學大院里,可從來沒人見過穿戴這樣破爛不堪的學生。
在這個年頭,讀書可是屬于實打?qū)嵉纳莩扌韵M。要知道,在當時幾乎九成以上的平民百姓都是目不識丁的“睜眼瞎”,甚至于大多數(shù)窮苦人家出生的孩子活了一輩子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
普通地主或者富裕人家的子弟,能在大家族辦的私塾里學上三到五年,把四書五經(jīng)熟悉一遍已經(jīng)是很了不得了。而有機會能在縣學、府學里讀書的學生,那可一般都是當?shù)毓倮蠣敿业墓踊蛘吒患滓环降拇筘斨骷业纳贍斄恕?p> 而長安城里的太學那就更不用說了,絕對是整個大唐帝國最貨真價實的貴族學校。首先這師資力量就絕對稱得上是“世界一流”。
能在太學任教的老師,清一色的都是滿腹經(jīng)綸的翰林學士或者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員。
遇到“教師節(jié)”、“全民讀書日”之類的好日子,天子和宰相都要親自到太學給學生們講課的,太學的學生恐怕是歷史上最早的“天子門生”了。
而能在太學里讀書的學生,背景和身份也個頂個的都不簡單:
這里的學生有在大明宮里長大的金枝玉葉,有天子寵幸的皇親國戚,有日本國和南召國的親王,有高麗國和波斯國的太子,有當朝公卿的女婿,有地方諸侯的公子。偶爾有些出身另類的,那至少也得是太平公主包養(yǎng)的情人,亦或是國舅爺最寵愛的情人的老公……
跟長安太學比起來,后世在北上廣深這些所謂的一線城市里,被吹上天的那些被稱作貴族學校的“##子弟中學”“##國際學校”“###公學”基本上和“貴族”兩個字半毛錢關系都沒有,連邊都不沾。
哦,說跑題了。咱們閑話少敘,書歸正傳:
守在齊云樓門口的有七八名大內(nèi)侍衛(wèi),領頭的侍衛(wèi)官是一個留著八字胡須,一臉冷峻的中年人。一雙犀利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在推車老漢的身上,就像天上的老鷹看到了一只從滿地枯草之中跳出來的小白兔一般。
雖然老漢兩鬢都是斑白的頭發(fā),額頭也至少有三道褶子。但是看看這身有棱有角的肌肉,這魁梧健美的身材,怎么說都仍然算得上是一條精壯的漢子,而且是頗有攻擊性的那種。
侍衛(wèi)官一把攔住了老漢,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
老漢露出了憨厚淳樸的笑容,頻頻點頭卻一言不發(fā)。扶車少年趕忙拱手行禮道:“宮使大人萬安,晚生馮道,是太學的學生。這位老翁是給我們載酒的腳夫……”
少年的話還沒說完,就被侍衛(wèi)官厲聲打斷:“慢著,你一個鄉(xiāng)野小兒怎么可能入太學讀書?又怎會認得我們是宮里出來的人?”
侍衛(wèi)官眉毛擰在了一起,眼睛里冒著兇光逼視著少年,院子里瞬間安靜下來,書生們停止了說笑齊刷刷地看向門口。
旁邊的七八個侍衛(wèi)幾乎在同一時間做出了反應,都下意識把右手按在了佩刀的刀把上,像貓一樣挪動著腳步,不聲不響地將少年和老漢圍在中間。
少年卻神態(tài)如常,對侍衛(wèi)官陰森兇狠的態(tài)度和侍衛(wèi)們風騷的走位渾不介意,臉上仍然洋溢著彬彬有禮的笑容:
“您頭上戴的折腳幞頭、身上穿的廓白襦衫,還有腰間綴的金魚袋,每一樣都不是一般的官爺能有的,學生去年在渭南十八里皇莊打短工的時候曾見過宮使大人們穿戴,難不成還看錯了?”
雖然說“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真是放在哪里都適用。但是一個叫花子小孩兒真的自稱是太學學生,而且能把深宮之中內(nèi)衛(wèi)武士的行頭和穿戴認得這么全,著實讓人不敢輕易相信。
領頭的侍衛(wèi)官沉吟片刻,對少年的回答也不置可否,“唰”的一聲拔出佩劍,又“唰”的一聲將佩劍歸了鞘。
兩個“唰”聲之間幾乎沒有間隙,快到仿佛只有一聲“唰”;同時佩劍在空中閃了一道弧形的白光,快到讓人們被晃了眼都來不及眨眼皮。
緊接著,老漢推著的那輛獨輪車上蓋的草氈應聲被從中間斬成兩截,像初春屋頂融化的積雪一樣撲簌簌地往兩邊滑落下來。露出了獨輪車上捆著的六個斗大的紅泥酒壇。
每個酒壇的封口紅巾上都有方口印章印著“新豐邑寇老兒家酒”的字樣。侍衛(wèi)官上前拍了拍酒壇子,臉上僵硬的表情終于松弛下來。
侍衛(wèi)官臉上甚至露出了一絲笑意,回頭看著眾書生道:“你們這幫書生倒是闊的可以,這么金貴的酒一下子買了六壇?”
直到此時,那位身著襕衫年紀最長的書生才走上前來,向侍衛(wèi)官拱手作揖道:“恕學生眼拙,不想在這個小地方竟也能遇到天使官大人,失敬失敬!”
侍衛(wèi)官看了一眼這位襕衫書生,眉頭一挑,用調(diào)侃的口吻說道:“看來你就是闊主兒了。從新豐邑把官印紅封酒一路推到這兒,再加上路費算下來,這一壇子酒的價錢可不止一萬錢了吧?!?p> 襕衫書生趕忙再次施禮:“無論多貴的酒也都是用來喝的,何況這新豐美酒在這里能遇到天使官這樣的貴人,那便更是喝著一點兒都不覺貴了?!?p> 侍衛(wèi)官眉頭舒展開來:“書生此言何意?”
襕衫書生再次恭恭敬敬地向侍衛(wèi)官行禮道:“學生愿將這一車酒贈與各位貴人享用,權(quán)當晚生向各位盡孝心了。”
聽聞此言,侍衛(wèi)官整張臉都舒展開了,剛才的陰霾一掃而空。
“所謂無功不受祿,咱們第一次見面就收你這么貴重的東西,這讓我怎么好意思呢?!?p> 說話間走到書生身旁拍拍他的肩膀,抬頭問道:“對了,我還沒問你們這幫后生來到這里是干什么的呢?!?p> 襕衫書生恭敬地回道:“晚生劉仲達,本是長安太學的學生,當朝吏部天官崔大人正是在下的恩師。上個月承蒙恩師提攜,放我回幽州老家補了司戶參軍的缺?!?p> 說著,襕衫書生把手向身后一比劃:“這些都是晚生的同窗好友,來送晚生赴任的?!?p> 侍衛(wèi)官又瞟了一眼門口扶車的少年:“他也是你的同窗?”
襕衫書生的表情略微尷尬了一下,接著回稟道:“這位馮小弟原是崔大人府上的門人,因為天資出眾,去年冬天被保舉進入太學,所以也算是我的同窗?!?p>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也算是???!”
劉仲達還沒開口,門口的少年回道:“學生馮道,去年還是天官府的養(yǎng)馬倌。今年春天,崔府九公子入了太學。崔大人怕九公子身體孱弱受人欺負,想找個伴讀,于是也給我弄了個太學生的生員名額。所以我這個太學同窗實際上只能算公子家仆?!?p> 侍衛(wèi)官總算聽到了能讓自己相信的答案,滿意地點點頭。
“你們的同窗相送,需要送出來一百多里嗎?”
劉仲達謙卑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得意。
“本來在渭城驛站就該讓大家回去的,可是同窗們與我相處多年,早已情同手足。大家對晚生頗為不舍,送了一程又一程,不知不覺就送到這里來了……”
門口的馮道又趕忙表態(tài):“學生到這兒來,送同窗是假,幫公子們設案置酒、送茶端菜,掙點跑腿錢才是真?!?p> 不管院子里的書生們尷尬不尷尬,侍衛(wèi)們前仰后合都笑得很爽朗。
這時從二樓傳來娘哩娘氣的聲音:“這位劉參軍不僅年輕有為,而且還真有個好人緣兒。快請上二樓與咱家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