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監(jiān)韓全誨這會兒是越看馮道越覺得順眼了。
在這一天多的時間里,一直都是他一張嘴在和這幫糟老頭子們單挑??上ё约撼錾聿缓茫皇莻€被社會主流鄙視的宦官,而且讀書還少,詞匯量和語言組織能力都很一般,用來說點好聽話還行,用來搞辯論賽就有點兒不夠看了。
跟這幫整天以禮義廉恥自詡的道學家辯論起來,老太監(jiān)不但心理不占優(yōu)勢,而且口才也跟不上。
而大臣們罵起老太監(jiān)來幾乎不需要什么口才和詞匯量,張口一個“閹豎”,閉口一個“閹奴”。一個“閹”字標簽,幾乎概括了老太監(jiān)生理的殘缺、出身的卑賤、道德的低下和人性的陰暗。
嚷嚷半天,老太監(jiān)嘴上一點兒便宜沒撈到,心靈深處的那塊傷疤被他們一次次揭開,然后一通猛戳。
吵吵不過,那就動手吧。
老太監(jiān)一聲令下,宰相和樞密使被砍掉腦袋;沒有砍頭的,也被侍衛(wèi)們掄圓了胳膊朝著臉上一頓猛抽。
即便是這樣的報復過后,老太監(jiān)仍然覺得自己最委屈,受傷的心沒有得到絲毫撫慰。
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這幫老東西抓住人家那點“短兒”沒完沒了的發(fā)揮,讓人家怎么不想出一口惡氣?
現(xiàn)在不錯,有一個未成年的小書生站出來像模像樣地開始教這幫老東西學做人了。老東西們還被說得一愣一愣的。
而且這小子對自己還很有禮貌,難道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
“馮公子有所不知,這些老臣們反對將這玉圭送出去,舍不得寶貝只是其一;還有一層,在他們看來,即便是要送,也一定要以皇上的名義去送,而不應該由咱家去送。”
馮道看著老太監(jiān),表現(xiàn)出一臉的懵懂。
“自古以來,宦官既是伺候皇家起居的侍者,也是為天子傳旨意、送封賞的使者。這柄玉圭由公公送出去有何不可?”
“因為咱家現(xiàn)在已經既不是皇家的侍者,也不是天子的使者;而是一個挾持朝廷、犯上作亂的反賊了?!?p> 皇帝和大臣已經被老太監(jiān)挾持,只要不瞎,是個人就能一眼看出來。馮道之所以言語婉轉,假裝懵懂就是不想刺激綁匪的神經,希望這件事能和平收場。
看破不說破,還能湊合過。哪料老太監(jiān)有啥說啥,直接攤牌。這是不打算過了嗎?
略微詫異過后,馮道已經打定了主意:只要對方還沒到了撕票的地步,這話就還得好好地往下說。
“公公說笑了,您怎么可能是反賊?!?p> “咱家又怎么不能做反賊?”
“自古宦官只有依附皇權才能生存,歷數前朝宦官,哪一個不是維護皇權的忠仆?
說起造反,我們聽說過王莽、董卓這樣的外戚,魏武、隋文這樣的權相,陳勝、吳廣這樣的草莽,甚至于七國之亂、八王之亂這樣的宗親藩鎮(zhèn)。
上至公卿,下至黔首,舉國士庶皆可做反賊;可是遍覽史冊,誰又曾聽說過有宦官出來做反賊的?
皇權盛,則宦官勢??;皇權衰,則宦官式微;皇權亡,宦官便是喪家之犬。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如果有人說在座的任何一個人想要謀反,學生都有可能相信;但唯獨說公公您造反,學生是萬萬不敢相信??!”
聽完馮道所言,老太監(jiān)咂么出另一種味道,暗自思忖:
“這少年如果不說,我還真沒往這考慮過!我還真沒聽說過哪個同行曾出來造過反啊。是我讀書太少了,還是我這一次下狠手太沖動了?”
老太監(jiān)在屋子里踱了一圈步子,越想越焦躁。這幾年光顧著跟這幫慫蛋大臣們置氣,滿腦子想的都是朝堂上那點破事兒;剛才這個小書生的一番話好像一下說到了根上。
如果書生說的道理是對的,那么自己之前的所有喜怒哀樂,一切精心謀劃都成了笑話。本以為挾持了朝廷就能掌控全局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才是最危險的時刻,而且完全沒有了后路。真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
最后在馮道面前停下步子,抬手做出一個請的手勢:“馮生,請隨咱家到樓上一敘。”
齊云樓通高五層,老太監(jiān)單帶著馮道一口氣爬到了頂層。
氣還沒有喘勻,老太監(jiān)便迫不及待地問:“咱家就想聽句實話,歷朝歷代果真就沒有宦官掌控天下的嗎?”
聽聞此言,馮道心里恨不得趁現(xiàn)在身邊沒人,直接把老太監(jiān)從樓上推下去算了。但想想樓下一百多名衛(wèi)士,馮道暫時還不想跟這個老太監(jiān)當墊背,依舊神色如常地回答:
“真沒聽說過?!?p> 老太監(jiān)依然不死心。
“漢末不是有十常侍,本朝不是還有田令孜嗎?”
“十常侍始終都是在跟外戚和藩鎮(zhèn)爭權,何曾動過挾持天子的心思?田公公也只是借天子寵幸烜赫一時,后來看到皇權暗弱,不也是急流勇退,躲回蜀郡老家,又何曾幻想過掌控天下?”
“單靠宦官不能成事,那如果再聯(lián)合外鎮(zhèn)強藩互為奧援呢?”
“強藩若有不臣之心,必是要謀逆篡位,改朝換代的。
到時候鎮(zhèn)帥登基稱帝,而公公依舊只是宦官,只不過是換了個皇帝侍奉,又得到什么實惠了呢?”
老太監(jiān)終于兜不住心里話了。
“可是昨日事發(fā)突然,咱家已經寫信給靜難軍節(jié)度使王行瑜,把挾持天子,控制百官的內情俱如實相告。還令他帶兵前來接應,按時間算的話,他已經距離此地不遠了。”
這一番話說出來,直把馮道雷出一身冷汗。
“公公糊涂!如果公公身在朝廷,還可以假借天子之名挾制百官、號令藩鎮(zhèn)。
只要有天子在,無論再強的藩鎮(zhèn),只要敢公然不服王令,那便是亂臣賊子,天下公敵。
可是如今公公卻要把天子拱手送與藩鎮(zhèn)。果如此,則靜難軍王鎮(zhèn)帥上有皇命,下有強軍,如同曹孟德再世,四海之內再也無人能與之匹敵。
屆時,公公您卻是兩手空空。名為奧援,實則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若再被王鎮(zhèn)帥忌憚,則必不見容,那時公公您能不能保全性命都未可知啊?!?p> 老太監(jiān)低頭小聲說道:
“我與王鎮(zhèn)帥幾度危難中相互扶持,早已心意相通,情同手足了。”
這句話像是從肚臍冒出來的,聲音極小,小到幾不可聞,像是在對馮道耳語,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而馮道現(xiàn)在卻無論如何也無法放慢節(jié)奏了,言語很是急躁,一時連本朝的避諱都顧不上了。
“建成、元吉皆為太宗親手足,可是誰又曾放過誰?與之相比,公公的情同手足又有多少分量?”
老太監(jiān)面色晦暗,沉默良久,方才緩緩說:
“馮公子果然見識不凡。如今情勢危急,馮公子可否教我?”
馮道看著猶豫不決、首鼠兩端的老太監(jiān)再也沒了耐心。
斬釘截鐵地只說了三個字:“回長安”!
聽罷這三個字,老太監(jiān)默然不語,像是在醞釀情緒。
馮道站在一邊,雖然心急如焚,但是卻再也不想多說一句話。
正當馮道轉身準備獨自下樓的時候,身后傳來“嗷”的一聲。忽然間老太監(jiān)聲淚俱下,嚎啕大哭著跑下二樓。
馮道緊步跟著他來到昭宗面前,只見他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納頭便拜。
皇帝還沒來得及調整好坐姿,便聽到“砰”的一聲,老太監(jiān)已經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待他再抬起頭的時候,額頭已經有淡紅色的血漿滲了出來。
這種表達方式讓昭宗皇帝嚇得花容失色,態(tài)度轉變的如此劇烈,難道是造反壓力太大,自己瘋掉了?
只見老太監(jiān)邊哭邊喊:
“老奴昏悖,竟然豬油蒙了心對皇上行此大不敬,真是罪該千刀萬剮啊……”
隨即老太監(jiān)的淚水如同黃河決堤般滔滔不絕起來,磕在地板上的響頭如搗蒜一般砰砰作響,帶著顫音的哭聲更是如喪考妣般的撕心裂肺。
“老奴昏悖??!大臣本在朝堂之上,老奴卻在在后宮之中;貓走貓道,鼠行鼠道,本可以各自安好,井水不犯河水啊?!?p> “可是有些重臣不思先帝厚恩,只圖自家富貴。導致朝堂之上奸臣當道,臺省高官結黨亂政,京官監(jiān)守自肥,州縣魚肉百姓?!?p> “幾年之間便鬧得是民意洶洶,亂賊蜂起。而如今,黃河兩岸幾近糜爛啊。”
“老奴本想幫助皇上懲治奸佞,簡拔忠良??墒沁@些朝臣卻不思悔改,怙惡不悛啊……”
“他們視老奴為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后快!竟然勾結武將,想要取老奴姓名啊?”
“螻蟻尚且偷生,而況于人呼!老奴也是迫不得已才使出這非常手段啊。何況老奴這條賤命本就在皇上手中,如果是真想讓老奴去死,只需讓皇上一句便是,那些奸臣又何必假傳圣旨到御林軍呢?”
老太監(jiān)的哭聲痛心疾首,說的話也是吐字清楚、邏輯嚴密。
蹲在墻角的大臣們面面相覷,驚駭不已。
“這廝受了多大委屈?!”
“這廝從哪學來的演技?!”
“這廝怎么把我們的臺詞給搶走了?!”
還沒等大臣們的驚駭勁過去,樓頂瞭高的侍衛(wèi)慌慌張張地跑了下來。
“不好了老祖宗,遠處馳來一隊人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