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寂靜無聲的大廳里先是微微冒出了一點(diǎn)別的動靜,然后是竊竊私語,再然后終于轟地一聲,恢復(fù)了剛剛那般的熱鬧情景,只是個人話題,都圍繞到了這首詩上面來了。
“妙極,真是妙極...只是顧盼之間,便能出口成詩...”
“這詩真的是上上之作了...某不懂什么詩詞,只是覺得這碗中酒喝起來比之剛才格外酣暢...綠蟻,真是好名字...”
“這詩可不止好在讓你的酒酣暢了一些...應(yīng)時應(yīng)景應(yīng)題,果真...不可多得,不可多得啊...”
于是眾人的目光又都聚焦到了大廳中央正呆若木雞,臉上神色一陣白一陣紅的諸人身上。
那小二倚著柜臺,笑著對那先前出題的士子笑道:“這位才子,你還欠了首詩呢。看來你不是贅婿,那你得作的比他好吧?”
所有人便都對著他們笑。有人叫道:“這位才子,你再不作詩,我這酒便要喝完啦!”
那士子不回答,對柜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北闩懦鰩酌洞箦X。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是作不出來了!”那士子睜大眼睛說:“你怎么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這一碗酒都喝完了也沒見你作出來,既如此,小二再來一碗!”那士子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作詩那要看感覺...作詩!...讀書人的事情,怎么可以如此取笑?”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么“文無第一”,什么“子曰”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nèi)外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南宮樂站在二樓中間的樓梯上扶著欄桿半彎著腰,抬著頭定定地望著那道背影遠(yuǎn)去,再看著店里正漲紅了臉的幾名士子,沒來由地笑了一聲,便迅速收回腦袋重新跑了上去。
二樓南宮正寧與徐鴻景的酒也是行至酣處,面色微紅。二人也是聽到了剛才的那首詩,果真在這大雪紛飛之極,酒酣情暖之時,這詩聽起來格外的舒服,足以下酒。
那徐鴻景看了一眼窗外撐傘沒于風(fēng)雪中的最后消廋的背影,撫了撫短髯笑道:“真乃上作也...我方才聽樓下剛出題,這邊幾息之間便有佳作問世...大才,大才!南宮兄,能飲一杯無?”
“飲酒,飲酒!”南宮正華哈哈大笑,與面前的徐鴻景兩杯相撞然后一飲而盡,然后面色微醺地望著自家女兒笑道:“你這一個酒店能有此詩打底,不愁不掙銀子,只是這店太小氣了些,玩玩可以,還是要早些回家去...”
說完看著自己閨女迅速癟下去的神色南宮正華哈哈大笑,然后問道:“此人是誰,你可知道?文采斐然,可入仕也。”
南宮樂想了一想,說道:“好像是秦家贅婿,半年前入贅的。姓凌名寒。”
“凌姓啊,不多見不多見...”南宮正華搖了搖頭,笑道:“說起凌姓,我也只認(rèn)識一人而已...”
“混帳話?!毙禅櫨靶αR道,“他那一個凌字,天下為官者哪個不知?”
那邊南宮樂見二位長輩說的高興,便上去一邊斟酒,一邊笑著繼續(xù)說道:“聽說啊,他也是個好讀書的,但是沒什么名氣出來...十年前他家父上京趕考便失蹤了,從此便門庭衰落,終于在半年前,入贅了那個做布行的商賈之家...據(jù)說她娘子還長的極美哩...不過我剛才又聽下邊人說,他被下了休書趕出來了,住在凌家老宅里...”
二人聽聞此言,皆是一愣。
南宮樂自然毫無察覺二人的異狀,只是一張小嘴叭叭叭地說著,為自己的父親和他的好友多些談資,可這些話落在南宮正華與徐鴻景的耳中,卻是無異于驚雷一般。
十年前,凌父上京趕考,從此杳無音訊,凌家門庭衰落,終不復(fù)存在...
而在南宮正華和徐鴻景這一脈?;庶h、太子黨中,還流傳著另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傳說。
因為那個人,也姓凌,永盛初年,他以近不惑的年紀(jì),高中狀元,金榜題名。
那一年是大周最差的一年,卻也是他最好的一年。
那一年,朝野動蕩,明潮暗涌。先皇病逝長生寺,太子起兵被軟禁。而那個女人,手拿著圣旨與京城虎賁豹韜鷹揚(yáng)千牛四衛(wèi)的兵符,登基為帝,為大周立國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也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皇帝。
舉世震驚。
朝堂之上,忠于六百年皇室的大臣們或辭官或降罪或告老或打壓,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或被連根拔起,或被摸查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再沒有一個人敢堂而皇之地站出來,擔(dān)當(dāng)先皇太子一脈爭奪朝堂話語權(quán)的棋子。
而這時候,高中狀元的凌封出現(xiàn)了。
他身世清白,無任何結(jié)黨營私之處;他長袖善舞,原本不惑的年紀(jì)本是他官場之上的掣肘,此刻卻成了他來往達(dá)官顯貴間的利器;他光明磊落,胸懷坦蕩常有廟堂江湖憂思之念。
太子一黨終于看到了希望,將他爭取了過來,成為了太子一黨在朝中的唯一一枚暗棋。
為了讓他無后顧之憂,也讓他的后人不受到報復(fù),那時已經(jīng)外無兵權(quán)內(nèi)無策應(yīng)的太子黨只能悄悄地在紙上下功夫,暗中知會戶部侍郎將存放在戶部的凌封籍貫遷往他處,遠(yuǎn)離揚(yáng)州,并讓他成為了一名屢試不中、家中門庭敗落的失意秀才。
此后十年,用了整整十年的時間,太子一黨終于將凌封捧到了大周朝堂里為人臣子的最高位置——大周宰相!
“鐺啷”一聲,南宮正寧手中酒杯落地。
另一邊,徐鴻景亦是激動的滿面通紅。
大周宰相凌封在周朝的官場上極為出名,尤其在?;庶h一脈里極為受人尊崇,原因便是他愿意并且在那個風(fēng)雨飄搖的年代里站了出來,并在這十年里發(fā)揮了巨大的作用:太子至今仍未被廢除,那位古往今來的第一位女皇帝仍在猶豫。
“快,快把他叫回來...”南宮正寧激動地轉(zhuǎn)頭站起身來,就要招呼身邊的侍衛(wèi)去把那個可憐的孩子帶回來,話還沒說完,就被身邊的徐鴻景站起身來一把拽住了胳膊低聲急道:“你瘋了?大人十年不見其子你忘了是因為什么了?!”
這一句話說出,終于如一盆冷水澆下將南宮正寧的滿腔熱情給按了下來,尷尬地笑了笑后重新擺了擺手坐了下來:“激動了激動了...想到孩子這些年也不容易,還入了贅...噯等等,你剛剛說,被休了?”
這話是轉(zhuǎn)過頭對著正拿著酒壺一臉莫名其妙的南宮樂說的,只見后者正一臉詫異地看著眼前如同酒醉的兩人,愣了一下才回答了父親的話:“聽說是這樣的?!?p> “這個秦家啊...錯過了一樁天大的機(jī)緣不說,還可能為自己惹來禍?zhǔn)掳?..”南宮正寧長嘆一聲,言語里滿是唏噓。
徐鴻景也點(diǎn)了點(diǎn)頭。試想如果一切順利,凌相與太子一黨大獲全勝,從此大周撥云見日的那一天凌相帶著位極人臣的巨大榮耀回歸揚(yáng)州,發(fā)現(xiàn)門庭敗落不說,自己的獨(dú)苗苗還成了贅婿,上門之后還被人休了...到那時,恐怕就不是秦家這個偏安一隅的商賈之家能夠應(yīng)對的了。
“你剛剛說...他是來吃你下的面的?”南宮正華好似又想起來了什么,轉(zhuǎn)頭繼續(xù)問自己的女兒。
南宮樂有些驕傲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那當(dāng)然?!?p> “哦...”南宮正寧追問道:“吃上了嗎?”
南宮樂莫名其妙:“沒有啊,我這不是伺候你們飲酒嘛...那面應(yīng)該是今天家里來的幾個廚娘做的...”
話音剛落就看見南宮正寧一拍大腿,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然后對南宮樂說:“去給他做!”
“爹?”南宮樂不明所以,“什么意思...我倒是想報答他來著,但是現(xiàn)在他人都走了,我怎么給他做?”
“你不是說他自己在外邊住?剛被秦家趕出來怕是身上也沒什么銀兩...”南宮正寧沉吟了一下,然后說了一句令南宮樂驚呆了的話:“你去他家給他做!”
“爹?!”南宮樂徹底呆住了,“為...為什么?”
在另一邊聽的云里霧里的徐鴻景聽到這終于琢磨出一點(diǎn)什么味道了:“正寧老弟,你該不會是想...”
誰知道南宮正寧壓根不理他,只是對著自己驚得五雷轟頂?shù)呐畠赫f道:“你看啊,你好不容易求得老爺子支持才能開了這個酒樓,如果生意不好是不是以后就沒辦法開口了對不對?那凌寒的辦法是不是讓你這酒樓生意紅火了不少?而且爹跟你說,有這上聯(lián)掛在這,有這首詩在這打底,你這以后的生意,只好不差!回去爹再給你加派幾個人手,把你這酒樓,啊,規(guī)模都給它說道說道...”
“爹!”南宮樂皺著眉頭不解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爹就是想說,這凌寒是不是挽救了你喜歡烹飪的夢想,是不是你以后做事情都不需要看家里眼色了?”南宮正華好像拿定了什么主意,意氣風(fēng)發(fā)。
南宮樂對著他翻了個好看的白眼,心道以往在家里不都是你攔著我,不讓我碰家里的鍋碗瓢盆的?
“所以啊,做人,要知恩圖報!”
在徐鴻景既震驚又鄙夷的神色里,南宮正華終于忍不住開懷大笑,然后對著南宮樂說道:“咱們南宮家,向來是一言九鼎,有恩必報,這一碗面,必須還給人家!去!準(zhǔn)備一下,來個你最拿手的蔥油面,好好謝謝人家!”
南宮樂:“....”
“啊對了。”南宮正華一拍巴掌,說道:“把你臉上貼的那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給我拿掉,洗的干干凈凈的...謝人家嘛,就要大大方方的才是,那才能顯示出你的誠心...不要擔(dān)心危險,阿大阿二!你們跟著小姐!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
徐鴻景好笑地呸了他一聲,低頭喝了一口酒,抬眼望著正帶著滿肚子疑惑離去的南宮樂,便又沒來由地想起了剛剛那個在風(fēng)雪中被淹沒的背影。
風(fēng)雪寂寥,人影消瘦,像極了那個背對著朝堂,抗下了?;室稽h所有希望的那個人。
突然之間,徐鴻景有點(diǎn)羨慕眼前的老友南宮正華了。
“唉,少了個女兒...沒這份福緣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