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客自遠方 遺留夢想

　　第一季稻的搶收工作結(jié)束，馬上進入第二季的耕種勞動，翻土、耙田、養(yǎng)田、播種、施肥、插秧、除草……忙忙碌碌直到秋天柿子成熟的時候，第二季的稻子才收割完畢，農(nóng)忙活動才算告一段落。

　　地里的玉米也成熟了，在阿珍看來，收割玉米的辛苦比之收割稻谷有過之無不及。雖說收割玉米的時節(jié)已近秋分，但南方的秋老虎實在可怕，不僅氣溫持續(xù)走高，而且悶熱難擋。阿珍她們在這樣悶熱的季節(jié)里，要把高高的玉米稈子砍下來，捆好，一擔一擔地從山腳挑回家。砍的時候一不小心，被鋒利的玉米稈切口戳傷，或是被細長鋒利的玉米葉子劃傷，那是家常便飯的事。

　　收割完玉米馬上要扯花生，花生和玉米一樣都是耐旱作物，但是花生是長在地里，泥土太干了不好扯出來，所以得提前澆點水，要去到遠方的石山洞里挑水。扯花生的時候力道要合適，不然不容易把花生連根帶出來，還要把土再刨一刨，土里還有不少埋得較深的花生。

　　扯完花生就到了挖紅薯的時節(jié)，這個時候天氣已涼快了不少。挖之前要把上面的紅薯葉子先割掉一部分。紅薯地是蛇比較喜歡的棲身所在，如果不先割掉上面密密麻麻的紅薯葉子，那將會很容易碰到蛇，夠磣人的！

　　收割玉米和挖紅薯的時候都是不帶午飯去的，餓了就烤個玉米吃，或者就地挖個紅薯窯，丟幾個紅薯進去燜，這些行為對于勞作中的農(nóng)村孩童來說，雖不失為一種樂趣，但填飽肚子好有力氣繼續(xù)干活顯然更重要。

　　阿珍不喜歡吃紅薯和玉米，巴不得家里不種這些，明明吃不了多少，收割起來又這么辛苦，為何要種這么多？她嘴里不由得抱怨了幾句。母親聽見了，罵她不知天高地厚，不種這些拿什么喂豬？豬養(yǎng)不大拿什么換錢？有本事就去城里生活，就不用干這些農(nóng)活了。

　　阿珍一輩子都沒法對紅薯和玉米提得起興趣，因為在她印象中，這些就是豬吃的東西。同時她也心生好奇：城里人到底是怎樣生活的？他們平時干些什么？他們吃的穿的是怎樣的？

　　初冬的時候，家里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對阿珍的一生產(chǎn)生了不小的影響。

　　那天，阿珍和母親做工回家，天已經(jīng)黑了。一進屋，發(fā)現(xiàn)家里多了一個客人，一個約摸70多歲的笑咪咪的老頭兒。老頭兒休態(tài)微胖，皮膚很白，衣著干凈整齊，手上抓著一只公文包，腳上穿著厚厚的棉布鞋，看起來不像莊稼人。

　　父親讓阿珍他們稱呼他為老伯父，說是本村一個遠房族人的親叔叔，此次是從很遠的L城回老家探親，路過我們家進來坐坐的。論輩分大家同一宗族，父親便邀請他一同吃飯。老伯父說他年紀大了，牙齒不好，嚼不動硬米飯，父親便煮碗雞蛋面給他吃。

　　在當時的農(nóng)村，雞蛋和面條都是難得的東西，一般舍不得拿出來吃。老伯父對父親的熱情招待感激不已。

　　次日，老伯父又登門了，但不吃飯，說在他侄兒那里已經(jīng)吃過了，希望能在阿珍他們家住兩晚，因為他侄兒那里的住宿條件實在太差了，房屋黑窟窿東的，而且陰暗潮濕，被子也是一股霉味，他睡不著。阿珍家他覺得干凈舒服多了。

　　母親臉色不太好看，但父親卻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家里沒有多余的房間，父親于是給老人家在客廳臨時搭了一鋪床，好在已入冬，沒有蚊子，老人家也不用洗澡，只是用熱水泡了泡腳，還不算太麻煩。

　　這兩日老伯父便在阿珍家住了下來，也不回他侄兒家吃飯了，閑時就在村里到處走走。

　　母親可就不樂意了，私下跟父親抱怨：“我們又不是他正經(jīng)親戚，只不過沾了一點邊。他有的是自家親侄兒，不在自己侄兒家，反倒賴在我們家，算什么事？”

　　父親叫她把心放寬些，一個腦子不太清醒的老人而已，沒住幾天就回去了，就當是做善事了，好人會有好報的。

　　“好人會有好報”，這便是父親的口頭禪，哪怕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次友情的背叛，為此還坐了一年牢，但父親與人為善的信念始終不曾改變。

　　老伯父很喜歡阿珍這些小孩子們，閑時便逗他們玩。他告訴阿珍，L城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比起阿珍他們這里，算是一個大城市，那里有好多好多的高樓，好多好多的鐵路軌道，每年汛期還會發(fā)大水，把很多房屋都淹沒了。L城的人不用像阿珍他們這么辛苦地種田種地，他們進工廠，織布、織毛巾、生產(chǎn)牙膏，還會造鋼鐵、修鐵路……這些東西在阿珍聽起來就像一個神奇的魔法世界，不由得心生憧憬。

　　老伯父住了三天就回去了，臨行前，大概覺得自己兩手空空的打擾阿珍他們這么久不好意思，又或者覺得孩子們大冷天的衣服這么少實在可憐，便把自己隨身帶的一件舊棉襖送給了阿珍的弟弟。雖然是一件老人穿的舊棉襖，而且根本不合身，穿起來又寬又大，但對于冬天沒有棉襖御寒的農(nóng)村孩子來說，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

　　阿珍羨慕弟弟有人送他棉襖，她其實最怕冷，每年冬天手腳都會長凍瘡，又癢又痛，難受無比，但是她卻連件毛衣都沒有。像絕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孩子一樣，她御寒的衣物，從小基本就是把秋天的衣服盡量多往身上套，鞋底多塞點稻草。再大點的時候，母親把自己的一件據(jù)說是做新娘時候穿的一件毛衣送給她，便是她童年記憶中穿過的唯一一件毛衣了。

　　第二年，老伯父又來了，還是住在阿珍家，不過這回帶了點水果，還分別給了阿珍和弟弟一點零花錢。

　　老伯父回去后，他的侄兒來找阿珍父親商議，說是老伯父的獨女托他帶話，老人家希望葉落歸根，在老家養(yǎng)老送終，他比較喜歡阿珍家。如果阿珍他們家愿意幫忙照顧老人的話，老伯父的獨女愿意一次性付給阿珍家800元錢。

　　父親找母親商議，母親搖搖頭斷然拒絕：“我伺候幾個孩子已經(jīng)夠忙的了，哪里還禁得住多伺候一個這樣的老人？”父親也覺得不妥，800元錢在當時雖然不算少，可也不算多，且不說自家忙不忙得過來，萬一老人有個三長兩短，他親人又不管，這點錢辦后事只怕都不夠。便拒絕了老伯父一家人。

　　此后，阿珍再沒見過老伯父，聽說沒幾年他便過世了。

　　但是阿珍常常會想起老伯父，想起他便想到他描繪的L城。她當時做夢也不會想到，她的人生，她的未來，她的愛，最終還是安放在了L城，這大概是命運冥冥中自有安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