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韓秀算是喬墨故人,五年前,韓秀任刑部主事,八品小吏,喬墨離神都時,只韓秀一人,從朱雀大街一路將他送至城南安化門。
這一夜月涼如水,韓秀面色微紅,揉了揉眼,見著月下這熟悉的影,心跳似漏了一拍。
喬墨回眸,神色微滯,本有些客套的寒暄一時間都咽了回去,“韓大人,紫鳶已是良人,這案子,你們京兆府得接?!?p> 韓秀似被夜風(fēng)吹醒了酒,眸子亮如星,“如徽,你何時回來的?怎么不來找我?”
喬墨:“韓大人可叫武侯從后門進來?!?p> 韓秀緩緩走近,“這么多年,也不曾給我寫信,我去刑部問過,沒你的信,每年過節(jié),我都來國公府打聽你的消息,你兄長說,你家書里從未提過我。”
喬墨揉了揉眉心,“死者胸口這把刀,有特殊紋飾,韓大人,公事為重。”
“國子監(jiān)的?!?p> 韓秀朝尸體瞥了一眼,那障刀上的云紋是國子監(jiān)專屬樣式,上到國子監(jiān)祭酒,下到國子監(jiān)學(xué)生,都有這障刀。
“本是一幫書生,不過我大周向來崇尚文武兼?zhèn)?,障刀、橫刀國子監(jiān)都有配備,只是他們隨身佩戴的并不多。”
話畢,幾個武侯已從后門入了喬府,匆匆進了園子,立在陰影里,似等著韓秀調(diào)令。
“今夜婚宴的賓客里,可有國子監(jiān)的大人?”
這話好似對著提燈的季生在說,可韓秀的目光全落在喬墨身上,移不開。
季生左右看了半晌,見這二人怪異,又不敢多問,只得老實答了,“今夜婚宴上,國子監(jiān)的大人,只有顧博士一人。”
“顧珩?”
韓秀笑了笑,國子監(jiān)這幫老頭子,向來清高,神都的王公貴胄一有個婚喪嫁娶,凡遞了帖子的,必是打發(fā)顧珩出面。
這位傳說中的青年才俊,不過二十二歲,卻已做了國子監(jiān)經(jīng)學(xué)博士,五品,著緋色官服日日上朝,他手底下不少學(xué)生比他還要年長個幾歲。
他的詩文不僅在神都,連外放五年的喬墨都能隨口吟誦一二。
思忖間,天空濃云密布,點滴微雨倏忽而落。喬墨還想再看看尸體,可如今下雨,只等讓武侯蓋好紫鳶的尸身,移去京兆府內(nèi)。
“仔細些,別遺漏了物件。”
喬墨眼看著幾個武侯裹著尸身,收好散落的金銀細軟,又在紫鳶趟過的地方檢查了幾遍。
地上兩處血跡,相隔二尺有余,都漸漸被沖刷殆盡。
喬墨最討厭雨天,雨一下,什么都沒了。
他垂眼望著石板路出神,卻不知何時,韓秀已然打了傘,立在他身側(cè)。
“如徽,你如今何處任職?家中遇上這種事,叫你兄長,你母親出面都不合適,案件如有進展,我與你說,如何?”
韓秀溫?zé)岬闹讣庹煜蛩终?,喬墨不由得退后一步,負手而立?p> “現(xiàn)任大理寺丞,明日朝會散了,我去京兆府找你?!?p> 韓秀笑了,“好,明日未初,我在京兆府等你。”
喬墨恨不得馬上鉆進這漆深的夜里,他極客氣地對著韓秀行禮告別,卻又被拉扯住衣袖。
“子瑜兄……”喬墨萬般無奈,“這么多年,你孩子應(yīng)該不小了吧?”
韓秀微怔,聲浪柔和,“哪有什么孩子,我不曾娶妻?!?p> 喬墨拍拍他肩膀,淡淡笑了笑,“我母親最喜歡給人做媒,等會兒我跟她說說,叫她給你說一門好親事,也不枉你我多年兄弟情誼。”
此刻似有千言萬語,可韓秀一個字也說不出。
春雨淅瀝,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疾風(fēng)般從園門口一躍而入,只一瞬,便立在喬墨身前。
“公子,聽說有命案?!?p> 杜宇四下看了看,暗夜里,石板路上兩灘血跡已然不甚分明了,“沒有嘛,我還以為又能看公子大顯身手了呢?!?p> “別胡說,你去門口等我,我與母親說兩句話,我們就回家?!?p> “好嘞!”
喬墨回身又辭了韓秀,杜宇身輕如燕,早隱在夜里不見蹤影。
到神都第一日就遇上命案,喬墨也是始料未及。
且,事兒還出在自家,那紫鳶脫了奴籍,一副拿了錢財遠走高飛的模樣,可人沒走,就死在了園子里,身上財物似乎也不見少。
怎么說,都不像外人干的。
偏巧,胸口插著個外人帶來的兇器。
思忖間,喬墨已到了大門口,宴會早散了,門口稀稀落落幾個互相拜別的高官雅士,喬墨四下一望,不見杜宇。
“喬二公子?”
喬墨聞聲望去,燈影里立著一個墨色袍衫的男子。
那男子身長六尺有余,似乎比自己還高個二寸,劍眉星目,微光里,如玉般刀削斧鑿的側(cè)臉掛著笑意,正靜靜望他。
喬墨也不知怎得,頓了片刻,鬼使神差地回了一句:“你是……顧珩?”
“你怎知我是誰?”顧珩一笑,宛如這暗夜里看不見的星子。
喬墨只覺得自己詩集沒白買,有人從詩文里走出來,他瞥一眼顧珩腰間,沒有佩刀。
“我猜的,你呢?”
“我也猜的?!?p> 顧珩見喬墨提著食盒,好似在等車馬,笑容漸淡了,“喬公子,你這是干嘛,這不是你家嗎?”
從他三日前收到調(diào)令的時候,喬墨便已讓管家喬滿在城西大理寺附近租好了宅子,就算回了神都,這喬國公府,也和他沒半點兒實質(zhì)上的關(guān)系。
“我住城西義寧坊,離大理寺近些?!?p> “好巧,我也住城西義寧坊。”
喬墨:“……”
國子監(jiān)就在皇城安上門斜對面,住城西……這位顧博士怕是每日寅時就要早起,一路策馬狂奔,才勉強趕得上排隊常朝。
無論是去國子監(jiān),還是每日上朝,城西?早晚累死。
顧珩目光落在食盒上,“喬公子莫不是酒席上沒吃飽?”
“給孩子帶的?!?p> 遠遠的,杜宇牽馬漸漸靠近,顧珩沿著喬墨視線歪了歪頭,“你孩子不小啊?!?p> 喬墨笑而不語,翻身上馬,將食盒遞給杜宇。
“雨大,不如和我一同乘車?”顧珩仰頭望他,馬車停在他身側(cè)不遠處。
“顧兄保重,明日……”喬墨沒說完,騎馬遠去,明日京兆府,還要再見。
夜雨纏綿如絮,杜宇小心翼翼在馬背上打開食盒一角,嘴角笑開了花。
“公子真好,這櫻桃可好吃了?!?p> 喬墨知道杜宇愛甜,杜宇跟著他多年,說是護衛(wèi),其實不過還是個孩子,這幾年喬墨過的清苦,杜宇也沒跟他過上什么好日子。
仔細看了看,杜宇又把食盒蓋好,生怕一滴雨漏進去。
“公子,那個京兆尹你認識嗎?我看他這個人,不太好?!?p> 喬墨笑了,“什么叫……不太好?”
杜宇微一蹙眉,“他看你眼神輕佻。”
“他確實是我舊友?!?p> “什么舊友!分明就是對我們公子居心不良,看著我們公子長得好看,還動手動腳,他也不看看自己多大歲數(shù)了……”
“你今日話倒是很多?!眴棠矝]想到,韓秀的種種都被杜宇看在眼里,“那你說說,門口那個人怎么樣?”
“那個人啊……長得好看!”
是好看,可顧珩的眼神,就和母親一樣,哪兒哪兒都透著疏離。
“那是顧珩?!?p> “顧珩?公子,你不是說你很喜歡……”
“在神都,不要胡說?!眴棠焓趾莺菖牧怂念^。
杜宇極委屈地嘟著嘴,低聲自語,“喜歡詩文也不讓說么……”
暗夜微雨,喬墨視線略模糊,街上人不多,各色紙傘穿行而過,路邊房檐上隱約幾個黑影,從景風(fēng)大街出來,似跟了一路。
“前面有個波斯寺,那里等。”喬墨看一眼杜宇,杜宇會意,策馬轉(zhuǎn)而逆行。
他回神都不過幾個時辰,就有人按奈不住,喬墨在外幾年,也遇襲過幾次,大大小小一身的傷,幸有杜宇護他。
喬墨夾了馬肚子,疾行幾條街,快到城西,街上已沒人了。
冷風(fēng)瑟瑟,雨珠子如冰似刃。這一夜想殺他的人有點兒多。
兩個黑衣人緊追其后,喬墨左手按上腰間橫刀,黑影漸近,喬墨正要拔刀,卻被人從身側(cè)提著腰帶拉下馬。
不等他看清那人樣貌,喬墨便已被人扛在肩上,一雙大手死死禁錮著他身體,喬墨動彈不得,轉(zhuǎn)眼間那男子已扛著他隱進窄巷。
“放開……”
冰冷的手捂住他的唇,他眼前黑壓壓一片,喬墨狠狠咬上那手掌,不想男人力道又重了一分,扛著他翻過矮墻,進了一戶人家的院子。
喬墨毫無還手之力,被那黑衣男子按進墻角,昏暗的夜色里,他與那男子四目相對,喬墨怔然,腥甜的血染上舌尖。
是顧珩。
顧珩輕輕松手,微蜷著猩紅的手掌,對著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墻外腳步聲急促而雜亂,追他的人可不止兩個。
空氣里彌散著臭氣,喬墨四下看了,他正被顧珩抵在土墻上,四周幾處草垛,身邊幾只睡著的老母雞,此刻都警覺地站起來,搖頭晃腦看著眼前的少年。
他在雞窩里。
可喬墨覺得地面一點兒都不涼,甚至有些溫暖。
再一垂眸,只見顧珩半跪著,喬墨張開雙腿整個人坐在顧珩腿上,顧珩一條手臂墊在他身后,手掌緊緊按著他的腰。
驀地,喬墨面頰發(fā)燙,不敢再看眼前人。
太近了,近得他可以清晰聽到顧珩疾奔后的喘息。
“好像走了。”許久,喬墨終于輕輕開口。
“再等等。”
喬墨雙手按著顧珩胸口,向外推了推。
顧珩垂眸看他,淡淡笑了,“怎么?外面的刺客……你打得過?”
“你怎知我打不過?”
顧珩捏起他手,喬墨無處躲閃,“看你的手,你這水蔥般鮮嫩的玉手,哪里像是練過刀劍的?”
明明已經(jīng)推遠了些,可顧珩溫?zé)岬谋窍⑷栽诙?,他手上的傷口止血了,黏膩的鮮紅蹭上喬墨指尖。
這一抹紅暈似是陣陣熱潮,直爬上喬墨脖頸,在他耳邊暈開更熱切的一片緋色。
“牙齒倒是尖利,咬人很疼。”
“顧大人不由分說就把人拖下馬,可是君子所為?既如此,就怪不得……”
寂靜的春夜里,墻外漸有人聲,細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有人停在了墻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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牘星弈劍
良人就是普通老百姓,和奴隸相對的,在古代也擁有基本人權(quán); 文中多是參考唐制,一尺約30.7厘米,顧珩187左右,喬墨180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