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逝去的愛》
守在收音機前的我,心情復(fù)雜。
八點零五分,經(jīng)濟調(diào)頻電臺欄目是“聽眾點歌”,女播音員溫馨的語音中,“一位好朋友”為我點了一首Air Supply(空氣輸送者樂隊)的英文歌《All Out Of Love》(逝去的愛)。
這是我第一次聽這首歌,正是雪莉喜歡的歐美情歌,那時電臺很少播英文歌,想必她走之前還是利用了一下電臺員工的便利。但歌卻過于讓人心碎:
“I'm lying alone with my head on the phone(獨自躺著頭靠著電話)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s(想你想到心痛)
I know you hurt too but what else can we do(我明白你也受到傷害但又能如何)
Tormented and torn apart……”(除了心碎與折磨)
我英語不好,但播音員報了中文歌名《逝去的愛》我就基本明白了。
悲傷又深情的歌聲,加上雪莉說的去嘉興的事,我整個人像被重物擊中了腦袋,暈乎乎的,猶如一個被點著的引線。我在雪莉身上無法僭越的點點滴滴,都化作一顆情緒的炸彈,在歌聲里等待著爆炸的時刻。
歌播完了,我再也坐不住了。破門而出,跨上菲利普往雪莉家疾駛而去。
我全程最高檔加速,在如蝸牛般爬行的車流里穿梭,很快來到雪莉家的樓下,車都沒鎖,一口氣跑上了六樓。
雪莉媽媽看著氣喘吁吁的我,趕忙讓我進去坐一會,她知道我是找雪莉,說昨天她已離杭去嘉興了,一時也不清楚地址和電話。還準備給我倒水喝,我不想她多慮,故作輕松說沒什么事,告訴她雪莉會聯(lián)系我的。
我走下六樓完全是沒有意識的,猶如一具行尸走肉。第一念我有去嘉興找她的沖動,但冷靜下來又覺得幼稚:找到了又怎樣?表明態(tài)度?讓她回來?憑什么?!都不靠譜,現(xiàn)實依舊什么都沒有改變。
我漫無目的在街道上騎行,心里已失去了方向,也沒了時空的概念。不知過了多久,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到了我家那幢公寓樓。
單元樓前昏黃的路燈下,一個人影斜靠在水泥燈桿上:云嫣。
她說晚上剛從同學(xué)家回來路過我家,就過來找我。但我不在,我媽也不知我去哪兒。所以抱著僥幸在門口等。
我抬手看表,已九點半多。
“等了多久了?”
“不多,十幾分鐘吧?!彼谟^察我的神態(tài):“你去那兒了?”
“走吧,去逛逛?!?p> 我把菲利普又轉(zhuǎn)向馬路。她騎上車跟著我。
兩人沉默無聲沿著馬路尷尬地騎了一段路,她終于開口:“怎么了嘛?”
我哼了聲強裝笑意,也不知怎么接話。
“嗯……我肚子餓了?陪我去吃夜宵吧?!彼f。
我依舊沒作聲。
“從來沒人拒絕過我,我告訴你!”她突然提高了聲線:“你想做第一個嗎?!”
我承認,她撒嬌的法子很有個性也沒法讓你去拒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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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路上的一間木結(jié)構(gòu)兩層老房子,用白漆刷底,在民國也可能是清代的木質(zhì)外墻上寫了幾個紅色行書大字“紅霞飲食店”。
這是一幫退休人員開的餐飲店,專營酒菜面飯。除了廚師,清一色的退休大媽。雖然外觀和店名都不太起眼,據(jù)說菜肴滋味卻很是地道,是老杭州們喝夜老酒(夜宵)的地方。
我沒來過,只顧坐下發(fā)呆。云嫣問我想吃什么我說隨便,她也不啰嗦,跑到堆在門口的啤酒框里提了兩瓶“錢江啤酒”放在我面前:
“我不喝酒,你不夠再去拿?!比缓笕ス衽_點菜。
店內(nèi)光線昏暗,天花板上掛著兩盞帶搪瓷燈罩的白熾燈,墻上貼著兩張過時的、八十年代“講究衛(wèi)生,人人有責(zé)”的老派宣傳畫。
今天生意清淡,系白圍裙的胖大媽倚在墻角看一張皺巴巴的報紙;另一個精瘦的白發(fā)老太戴著老花鏡坐在有木柵欄圍著的收銀柜臺里,像舊時的賬房先生。云嫣正從木柵欄的圓洞里伸手進去付錢……
“等等,我來?!蔽彝蝗磺逍蚜它c,忙起身過去阻攔。
“沒你的事?!彼鹈嘉Ⅴ荆α讼绿m花指:“回去坐好。”
我回桌。拿來兩個杯子,開了酒瓶,先倒了杯。這時云嫣來了,我也給她滿上一杯。
她看著酒杯里溢上來的泡沫:“也行,今天就陪你喝一杯。只許一杯喔?!?p> 少頃,胖大媽給我們上了幾盤菜。我夾在嘴里,味同嚼蠟,滿腦子雪莉的事。
“我剛畢業(yè)那會,有個高年級的學(xué)長很喜歡我,他長得又高又帥,?;@球隊的。那時他已經(jīng)在一家國營公司工作,事業(yè)單位,家里條件也不錯。有次他來約我——不得不說我還是很動心的,只是我不想那么早就成為別人的標簽:某某的女朋友。我們雖然約會,但我總?cè)艏慈綦x的。
“以前活著都是無憂無慮的,當從學(xué)校出來到了這個社會上,我就感到無比的壓力。你已成年,不再是孩子,不再是學(xué)生,沒有父母、家長擋在你的前面,完全沒有了保護,而現(xiàn)實冷酷又無情。
“社會……就像是隨時會吞噬你的龐大怪物,這時候,愛情可以成為一個避風(fēng)港,只要在里面,就可以躲避現(xiàn)實。不過最終你還是要生活,而生活就是現(xiàn)實。兩個人的個性、觀念等都會在現(xiàn)實里發(fā)生碰撞,這讓我很為難,不知道是否該繼續(xù)下去。
“我的性格就是:你必須都得聽我的,除非你有能耐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而他是個溫存的人,我想是他的外表給了我錯覺……最后,還是老天幫我們解決了:他應(yīng)征入伍,去了舟山當海軍。這一走,倒讓我成長了不少,好像一下子釋然了。有些事情只有你自己才能解決,而你的對手并不是什么生活啊、現(xiàn)實啊、某個人啊——對手就是你自己。如果你足夠厲害,就能把那個不滿意的自己拋在背后?!?p> “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我仿若找到共鳴般自言著。
“對!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彼_認。
想不到她小小年紀知道得還挺多,對感情的理解,對現(xiàn)實的判斷,與之相比,我有種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的感覺。
她咪了口酒:“我還是不喜歡啤酒,要喝就喝紅酒,至少顯得優(yōu)雅。雖然我不會喝?!?p> “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她夾了口菜送入嘴里,把筷子擱在盤子上,姿態(tài)優(yōu)美地咀嚼著。
“他從部隊來過一封信,我沒有回。我們只不過在相同的時候在同一個屋檐下避過雨,而已。許多人把短暫的火花想象成能燃燒一生的火焰,至少那個讓我腦袋壞掉的男人還沒有出現(xiàn)。”
“你可夠冷靜的?!蔽夷闷鹁票攘艘豢?。
不得不說她的切入點很準確。她算是在開導(dǎo)我嗎?但經(jīng)她這么一談,至少情緒好了些。
“我說完了。”她把筷子一擱,再次看向我:“不介意的話,現(xiàn)在能說了嗎?”
“……不介意的話,我能不說嗎?”我認為該知道的她總有一天會知道。
“無所謂。”
她哼了一聲,又咪了口酒。沉思了片刻,像是安慰我似地說了她崇拜的女主角斯嘉麗的一句話:
“無論如何,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