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逝者與生者
陽光明媚,白云朵朵,天空藍得有點失真。
我駕車行駛在山道上(我何時學會駕駛的?),而這山道也似曾相識(江蘇境內(nèi)?),我看了眼車窗外,一陣心悸——三十多米深的懸崖……
副駕駛座位上坐著朵兒,她穿著收費站的軍綠色制服,戴著大檐帽,面無表情。
“我很痛苦!我媽不同意我們在一起。”好像是朵兒的聲音。
“什么?”我側(cè)過頭去看她,卻發(fā)現(xiàn)變成了安娜的臉。
“知道我許了什么愿嗎?”她問我。
眼前一黑,車進入了隧道(哪來的?)。
“都給我走開!”身后傳來一聲叱喝,嚇得我方向盤一哆嗦。
我轉(zhuǎn)身,光線昏暗,但依稀可辨后座上是我收費站首任班長大雷。他滿臉是灰,焦頭爛額,制服都被燒了好幾個洞,挽起袖口的手臂抱著一只滅火器……
我正驚愕,“看前面——”大雷手指前方瞪大眼睛朝我狂吼。
我猛一回頭,黑暗中,汽笛轟鳴,兩道刺目的白光徑直沖我而來。
“啊——”一車人的尖叫聲……
被這個奇怪的夢驚醒的時候,我眼前出現(xiàn)管理處遭遇的許多奇趣、驚悚、恐怖的事情,那就是腳本五花八門的事故。
嚴謹從來不是中國人的處世哲學,所以在嚴謹?shù)慕煌ㄉ衔覀優(yōu)榇烁冻隽顺林氐拇鷥r。
進管理處的前幾年三天兩頭事故不斷,開救援車的小章每次要發(fā)牢騷,直到一次在處理事故中自己也被剎不住車的大貨車撞進了醫(yī)院。
讓我驚訝的是,二次事故的死亡率遠大于事故本身。比如原本兩車擦了點皮,不靠邊卻在路中間爭論責任,結(jié)果被不明情況的后來車一起撞飛……就像小章的那次,當然他幸運地只在醫(yī)院住了三個月。
別以為你是收費員就事不關(guān)己,有的事故就發(fā)生在收費站里:超高車卡了頂梁,掉下的照明燈砸中工作人員的腦袋;超寬車拉倒了同事還在里面作業(yè)的收費亭……
在高速公路上抓豬、趕牛、捉雞更是常事,要命的是一次翻倒車輛裝的居然是幾百條蛇,等專業(yè)人員趕到已跑了大半,下班時班車路過此段,地上滿是一條條扭曲死蛇的殘骸,觸目驚心。不過還好:幸虧車沒翻在收費站里……
一個炎熱的夏天,一輛送雞蛋的車報了事故,救援組趕到時差點笑岔了氣:雞蛋散落處白乎乎一片——早已成滿地的荷包蛋……
不過,危險品車的事故就沒那么好笑了。一個月黑風高之夜,來了輛裝硫酸的罐裝車,早不爆晚不爆,偏偏在收費站爆胎,引起槽罐側(cè)倒開裂泄漏,硫酸流淌之處都冒起了白煙。保安打著手電上去看情況,根本沒發(fā)現(xiàn)自己的鞋底已經(jīng)快被腐蝕穿了……
趕來的消防隊員噴灑了半小時泡沫劑中和才化了險,整個車道像下了一場雪。還有次一輛裝易爆品的車在快到收費站的地方側(cè)翻,損壞了冷卻器,一個小時內(nèi)不解決有可能發(fā)生爆炸,影響范圍至少半徑1公里,我們要堅守崗位,嚇得如驚弓之鳥……
至今我仍忘不了平時嘻嘻哈哈、弟兄哥們相稱的班長大雷,在關(guān)鍵時刻果敢堅決的眼神和舉動。
那是某個夏日的正午,一輛破轎車在收費亭突然冒煙自燃起來,駕駛員早跑沒了影,收費員在旁邊手足無措。
正是大雷當班,見狀大喝一聲:“都給我走開!”自己挺身而上,以一己之力硬是把車推到了邊上的空曠處,這時車頭已竄起明火,他不慌不忙走回收費亭,一腳踹開鎖著的消防工具箱,麻利地取出滅火器開始滅火。
收費亭里的我看得明明白白,覺得此刻的大雷帥呆了。同時也醒悟過來,忙關(guān)閉車道,拿上滅火器上前支援……
其實對于我來說,不是人命的事故都是可以原諒的。最可怕的是那些鮮活的生命在你面前消逝,尤其是和你朝夕相處的人。
除了年幼時外公的死,以及與徐雙騎摩托在江蘇山路上的那場飛來橫禍,我對死亡的認識是淺薄的。但管理處改變了我。
永遠記住,只要你在路上,就沒有安全的時候。進管理處四年,我參加了三次追悼會,兩個駕駛員,一個收費員。駕駛員都是在處理事故的途中二次車禍走的,他們顯然沒有小章那么幸運。
金姐樂觀開朗,潑辣能干,考出了嚴苛的大客車駕照,為我們開班車。那天大霧路上多起事故,她臨時開小車帶領(lǐng)導前去處理,結(jié)果被貨車嚴重追尾,留下了年幼的孩子和痛苦的丈夫。
收費員小奕更是我的好友,我去過他家里。他是獨子,父母年齡偏大,都是本分人,和藹可親的一家子。老來得子本是上天的饋贈,而一個冰冷的雨夜,一輛沖卡的貨車將小奕拖行了幾百米。當同事們發(fā)現(xiàn)時居然已辨認不出他是誰了……
我本以為我還需幾十年,才會遇到諸如身邊的同齡人過世的情況。而管理處刷新了我的認知。
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說這話的是一個希臘哲學家,我覺得這句話特牛逼。
緬懷亡者的同時,我不免回顧曾經(jīng)的伙伴們。
和琳達分手后的光依然是孤身一人,在湖畔客房部擔任領(lǐng)班,唯一區(qū)別的是樓層的不同;柯哲已是孩子的爸爸,仍在煤氣公司做設(shè)計師,生活工作十分穩(wěn)定;
與外文書店的女孩告一段落后,珠江離開了照片沖印店,下海投身自己擅長的音響器材行業(yè);
小齊也深受“全民皆商”的影響,從國際大廈辭職,去“郵幣卡”市場開辟自己的收藏生涯;
大頭已從公交公司的駕駛員提拔到培訓中心做教練員;囡寶、冬子和孟寒都離開了湖畔,各奔東西;
囡寶遠赴深圳某外貿(mào)公司打工,另兩個也換了職業(yè),在杭州的公司任職;
山姆從之江辭職后,進入他親戚安排的事業(yè)單位當了司機;
阿涵則改行在電子市場銷售電腦,每天開著奧拓到處送貨,我的那臺586就是他組裝的……
他們的軌跡或固定或變化,這無關(guān)緊要。重要的是他們在自己前行的或坦蕩或曲折的道路上,多少能感到一絲安慰,一絲動力與希望。在這冷酷的世界里,在歷經(jīng)了生命的可貴和無常之后,那是我能給予的唯一祈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