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八章 幻影
高大的水杉林里,沒有征兆,她把身子慢慢靠進(jìn)我的懷里。我伸展雙臂,與她緊緊相擁,就像以前的每一次。所不同的是,心境卻是前所未有的矛盾,只覺得自己像個空氣般存在的人。
風(fēng)從耳邊吹過,彷如我們血液呼嘯的聲音。我以為她會流淚,但卻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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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公園臨湖的平臺望出去,能看到蘇堤的殘柳如煙似黛,湖水與天色氤氳朦朧。樹梢的積雪正一塊塊掉落,徹骨的寒冷包圍著我。
“你知道嗎?認(rèn)識你以來,我最大的快樂就是你的快樂?!?p> 我對安娜說:“我沒想過會那么心甘情愿地去依賴一個人。都說戀愛中的人會傻掉,我覺得這是值得的,因為得到的有可能是支配一生的精神財富?!?p> “……”
“惠子說,沒有不散的宴席。我不反對,如果你希望我能穩(wěn)定,走自己的路,我會考慮進(jìn)高速管理處。然而,在這之前,我心里一直想對你說一句話……”
“這話我從未對人啟齒過,而今可能毫無意義,但我還是要說出來……”
我鼓起勇氣,大聲喊了出來:
“我愛你!”
聲音在銀裝素裹的世界傳了開來,我以為她會從背后抱住我,卻沒有回應(yīng)。
我回頭,面前只有冰冷的空氣:除了自己,整個平臺上空無一人。
如陷入冰封的湖底無法呼吸,窒息般的絕望魘住了我。
我對永恒的定義在此后生平的很長一段時間里已經(jīng)固定了,那就是一望無盡的灰色天空。
三天前,我和安娜從曲院風(fēng)荷出來,沿路賞雪準(zhǔn)備走到植物園坐車回家。
許是為了消除公園里壓抑的談話,路上她悄悄地做了個雪球扔我。我去追她,她嬉笑著跑到一大片未被踩踏的雪地,突然停住腳步抓住我的手,把我拉到雪地中央,說要玩小時候的游戲。
“我說一二三,我們一起往后倒下去!”她滿臉興奮。
“好!”
“一、二、三!”
我們拉著手往雪地里倒下。地平線消失了,只剩灰色的天空……整個的天空,身體仿佛已飄浮在空中……脫離了塵世的羈絆與桎梏,困擾肉身的憂煩與苦痛,只剩赤裸的靈魂。還有,安娜手指傳來的溫度。
我在這種虛無狀態(tài)下沉浸了很久,直到地心引力給了我重重的一擊。兩人沒有動彈,握著手躺在雪地里,視野里只有那片灰色陰沉的無盡天空。世界就此成了我們的兩人世界。
“你知道……永恒是什么嗎?”她問我。
“……”
“就是現(xiàn)在?!彼戳丝次遥瑢χ疑奶炜照f道。
“它可以是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也可以是幾秒鐘……”
我在雪地里感懷她的話語,她的手忽然攥緊了我,劇烈咳嗽起來??赡苌眢w落地的沖擊力帶給了她不適,繼而大口喘息,臉色變得蒼白。
“怎么啦?”我伸手到她的后背把她挽起。
“難受……”她呼吸越來越急促,我聽到她氣管發(fā)出的嘯聲,轉(zhuǎn)眼間已嘴唇發(fā)紫,說不了話。
“哮喘嗎?!”我慌亂地在她衣服口袋里找噴霧器。
她閉著眼睛痛苦地?fù)u了搖頭。一年多沒復(fù)發(fā),她早不帶那玩意了。
我從沒處理這種情況的經(jīng)驗,只能解開她的衣領(lǐng),輕撫她的背部,希望她呼吸順暢。
就在這時,一輛紅色夏利出租車從樹林的轉(zhuǎn)角出現(xiàn),猶如由天而降的紅色天使。我趕忙展開雙臂將她一把抱了起來,向出租車疾步而去。
離開的瞬間我瞥到雪地上留著兩個完美的印跡:像兩個連著的“大”字……
出租車載著客,好在是順路,司機和乘客都同意讓我們上車,并優(yōu)先、迅速地幫我們送往中醫(yī)院。我忘了付車費,抱起費力吸氣的安娜沖進(jìn)了急診室。
“怎么樣?”惠子來的時候,我在急診室外面坐立不安。
“像是哮喘犯了,醫(yī)生說心率也不好。她有心臟?。?!”我問惠子。
“是的。得馬上通知何洋。”
我點點頭。
惠子馬上跑到醫(yī)院門口的公用電話去打電話。她再次回來的時候,安娜還沒從急診室出來。萬幸的是醫(yī)生說人沒事,但只讓我們在外面等。
走廊長椅上,坐著幾個愁容苦臉的民工模樣的人,還有無助的我和惠子。
“最近她狀況是不太好,跟我很少說話,好像又回到了以前。”
惠子搖了搖頭:“我也不知該怎么辦?!?p> “別擔(dān)心,醫(yī)生說了不會有事的。”我安慰著她,低下頭雙手合十,閉上眼睛,默默祈禱。
“一會兒何洋就要來,你要不先去店里吧,那邊沒人呢?!?p> 惠子面對我說:“有什么情況我會告訴你?!?p> “啊,對噢!”
我起身,本想說店里無所謂,但發(fā)現(xiàn)在重要的時刻,自己只是個局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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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院風(fēng)荷臨湖的平臺,未化的殘雪里已留下我五六個煙頭。
安娜住院第三天,從惠子口中得知她情況穩(wěn)定。如果不是那輛及時出現(xiàn)的出租車和好心的司機乘客,后果還真的很難說。
我不清楚自己怎么又來到三天前我們來過的公園里,我不是該陪在安娜身邊嗎?但離病房直線距離不到百米的我卻不能去看她:她有何洋。而我是局外人。
湖邊平臺上,我說了許多想對她說的話,甚至是我最想在她面前說出來的三個字……但她已無法聽到。在冷風(fēng)里掙扎了半天,一種無以名狀的沖動決定了我的方向——醫(yī)院。
我沒有通過惠子,手里捏著一束醫(yī)院門口花店買的鮮花,直接來到住院部打聽,找到了安娜所在的病房,門半開著。
我心里祈求著何洋別在。但目睹的一切,讓我打消了走入病房的念頭:何洋正拿著碗勺給靠在床上的安娜喂飯,溫柔而細(xì)心,表情與動作和諧之至。不用懷疑,安娜剛結(jié)婚那陣子的各種病癥期間,他也是這樣照顧她的。
眼前的畫面溫馨而美麗,完全是我沒能想到的,我甚至被感動到了。我在病房門口躊躇不前,躲躲閃閃,像個見不得光線的蟲子。
里面看來已經(jīng)喂完了飯,何洋拿著毛巾給安娜擦臉,臉上帶著笑意。安娜側(cè)著身,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
我回到唱片店,把鮮花遞給惠子。
“路上買的,你去看安娜的時候帶給她?!?p> 又廢話似地補充道:“別說是我給的?!?p> 晚上,老爸比平時多喝了幾杯酒。今兒他很高興,因為我終于答應(yīng)了他。
“對了,你生日那天許了什么愿???你說我會猜到,但我現(xiàn)在也猜不出來?!?p> 我夢見和安娜站在冰雪覆蓋著的臨湖平臺上的對話。
“你會猜到,也一定會做到的?!彼卮鹞?,眼里帶著哀傷的美。
她的臉龐有些模糊,如數(shù)萬光年外的一個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