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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的班主任生涯

第一卷 第四章 晚霞中的紅蜻蜓

三十年的班主任生涯 淺夏清弦 2983 2021-03-05 14:49:23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里喲?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傍晚,我?guī)еW(xué)四年級的孩子們唱著歌,穿行在漫山遍野、開著白色薔薇花的花叢中。

  “夏老師,小心有刺!”杭勇匆匆地跑過來,叫著說。我趕緊停下正準(zhǔn)備折薔薇花的手。

  “杭勇,你今天晚上一定要回家喲!”我望著皮膚黝黑,衣褲臟兮兮的杭勇。他沒回答我,笑著,斜著眼睛望著我。

  他本來不是我班上的學(xué)生。

  那是開學(xué)后的一個月,我剛進(jìn)校門,遠(yuǎn)遠(yuǎn)聽到了高聲說話的聲音,那個聲音非常的亢奮,“哪個班要,你們哪個班主任要???”一個個子高高的,瘦瘦的,挺精神的30多歲的男子在喊。

  “帶回家當(dāng)兒子也可以,哪個要,我一分錢都不收!”那男子嘻笑著說,手還一揮一揮的,樣子非常瀟灑。他對面站著的孩子,黑黑的,也笑著,斜著眼睛,看著圍觀的眾師生。

  羅校長的神情凝重,低著頭走開了。

  學(xué)校每個年級只有一個班,這孩子應(yīng)該升六年級了。聽說,他父親是個知識青年,下放農(nóng)村時,和當(dāng)?shù)氐囊粋€無錫的知青戀愛。杭勇父母回家到南京幾天年后離婚了,孩子判給了父親。

  老師們紛紛議論著:“成績太差,跟不上了!”“經(jīng)常不回家,經(jīng)常曠課。一學(xué)期都上不了幾天課!”“可憐啊,后媽壞著吶!”

  出于同情,我又看了孩子一眼。那是一張黝黑的,略帶早熟,又充滿著孩子氣的臉。

  上課鈴響起,大家都散了。

  “沒人要的東西,怎么辦,我管不了你了,我也不要你了!”那個做父親的扭頭甩手,揚(yáng)長而去。

  “來,跟我走吧!”我走上前去,想拉男孩的手,他一縮,斜著眼,疑惑地望著我,然后把手用力地在衣服上來回擦著。

  拉著他來到教室門口,我對同學(xué)們說:“今天來了一位新同學(xué),他叫……”

  “杭勇?。ⅰ昂加拢 痹S多同學(xué)異口同聲地喊著。

  從下莊中學(xué)調(diào)回南京以后,我就在紫金山腳下的一個花園工廠的廠辦學(xué)校任教,初中老師人員滿了,就暫時教小學(xué)四年級。這些都是廠里的孩子,父母是同事,回家是鄰居,在校是同學(xué)。

  第二天杭勇的父親笑嘻嘻地送他來上學(xué),穿的還算整潔。

  從此,杭勇很長時間沒有曠課。

  有一天他來的時候特別臟?!跋睦蠋?,他沒有回家!”有同學(xué)喊道。

  “你明天再帶一套衣服來,我?guī)湍惆雅K衣服洗掉吧!”我說。

  他斜視的目光中閃爍著驚喜。

  “不用帶,我都穿在身上了!”他扒去上衣,果然里面還有一件。

  趕緊洗,曬干了。下午,我叫他再換下身上的已經(jīng)餿味陣陣的衣服。

  “他在家一盛飯,后媽就罵?。㈨n老師告訴我,“有時候我盛飯給他吃?!表n老師就住在廠里的家屬樓,和杭勇家是鄰居。我感激地看著心地善良的韓老師。

  一天早上,我在辦公室吃燒餅油條,抬頭看見站在門口的杭勇,他一直望著我,我想,他一定沒有吃早飯。從此只要買早點(diǎn),我都會買兩份。

  有一天上午,他沒有來上課。課間我去車間里找他爸爸。車間工人告訴我說他談對象去了。

  “啊,他不是有家庭了嗎?”我說。一個女職工帶著我去他家里找杭勇,邊走邊說著他爸爸的艷史。

  杭勇不在家。顯然,又是一夜未歸。

  第二天早讀,他又沒來。我每天在班上問同學(xué)們,關(guān)照他們回家后打聽他的下落。

  第三天課間操的時候,一個同學(xué)拉著我,來到校園的后山上。我們一直走向林子深處。約莫半小時,走到林間幽暗之處時,他指著一棵大樹的上方,喊道:“夏老師,你看!”天哪,我用手捂住了嘴。

  在濃蔭蔽日的樹杈中,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在里面,他的衣服和身形,幾乎和樹身融為一體,如果沒有學(xué)生指點(diǎn),我根本就找不到他。

  他看見了我們,“呼”地一下,從樹上跳下來,斜著的眼睛里含著愧疚,我走上前去,對他說:“你干嘛呀……”,我落淚了,把他拉過來,他倔了一下,笑著。旁邊同學(xué)一邊抹淚,一邊說:“你還笑啊?”

  可恥的父親,可惡的后媽,可憐的孩子啊……

  “羅校長,我把他帶回去吧?!?p>  “怎么可以啊,你快結(jié)婚了,不可以?!绷_校長一口回絕。

  從此,他成了我的小尾巴。有時我想起什么事,一轉(zhuǎn)身,由于他跟得太緊,一個趔趄,他差點(diǎn)把我絆個跟頭。

  又一個雨后傍晚,我?guī)е瑢W(xué)們?nèi)サ巧?。這些傍山長大的孩子們特別愛山。進(jìn)山不久,有的同學(xué)就開始挖雨后的新筍,有的在采地皮菜,有的在摘蘑菇,還有的同學(xué)在山中大聲喊著自己名字,那漸漸遠(yuǎn)去的聲音,在空靈曠野的山谷中傳來陣陣回音。山澗飄蕩著我們每次必唱的“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里呦……”那優(yōu)美而婉轉(zhuǎn),憂傷而懷舊的歌曲。

  曹巧榮扎著兩根小辮,是個典型的溫婉可愛、天真無邪的“鄰家小妹”,她的歌聲最甜美,帶有山村的田園氣息。

  “挎起小籃來到山上/來到桑田里/采到桑果放到小籃里/難道是夢境?晚霞中的紅蜻蜓……”

  我沉浸在紫金山五彩繽紛的春色中,在這充滿詩情畫意、如夢如幻的氛圍中,我的思緒飄得很遠(yuǎn)很遠(yuǎn)。

  突然,我感覺有人趴在我的身后,我回頭一看,是杭勇,他靠近我的耳邊清晰地說:“我喊你一聲,媽媽……”我的臉一下子紅了,我還沒結(jié)婚呢,他笑著,那斜視的表情不復(fù)存在了,從此他也再也沒有曠過課。

  啊,我皮夾子里的錢全沒了!

  包掛在座位上,只有杭勇進(jìn)來過。

  我很傷心,不是因?yàn)殄X。我冷冷地看著他。他怎么能這樣對我。

  中午的日頭很毒,陽光很刺眼。

  門被推開了,他滿臉通紅,汗流浹背,光著的雙腳全是泥,雙手兜著前襟,我看見里面有十來只大龍蝦在張牙舞爪,他知道我喜歡吃龍蝦。

  我搖搖頭,轉(zhuǎn)過身去。

  下午他沒有來上課,第二天他也沒有來上課,一連數(shù)日……

  薔薇靜靜地凋零,百花悄悄地隱去。爬過許多次后山,也曾去過那棵樹下尋覓。

  晚霞依舊斜斜地灑著,山色依舊郁郁蔥蔥地翠著,孩子們依舊追逐嬉戲著。然而沒有了紅蜻蜓,沒有了歌聲,沒有了杭勇,只有我,空對一山青!

  在秀麗的玄武湖畔,在巍峨的紫金山腳下的這座花園工廠的廠辦校里,有家長質(zhì)疑過我每天在帶著學(xué)生做什么。我是不會教小學(xué),但我?guī)У?2個人的班級,有3人在參加南外選拔考試時,有一個考上了。曹巧榮和另一位學(xué)生雖然沒有錄取,但語文都考到了70多分,過了南外的分?jǐn)?shù)線。小學(xué)畢業(yè)考試,班長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南師附中,作文獲市一等獎。她興奮地拿給我看,我想也許是作文結(jié)尾別具一格的原因吧,一般的學(xué)生把外貌描寫放在開頭,而她卻放在結(jié)尾:“每天一回到家,眼前就浮現(xiàn)著夏老師甜甜的笑容,深深的酒窩,彎曲的劉海下,那雙美麗而充滿智慧的眼睛……”

  婚假三天沒有見到學(xué)生。剛到學(xué)校就被同學(xué)們圍住,曹巧榮和幾個同學(xué)抱著我,哭得稀里嘩啦的。

  我不知道自己教學(xué)是否合格,但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班主任。

  “一日為師一終身為母”,當(dāng)我做了母親以后才深深地懂得:哪有一個母親會不原諒犯錯誤的孩子呢?

  為此,我發(fā)表過一篇文章《永久的悔恨》。

  我經(jīng)常打聽他的情況。十幾年過去了,在一次聚會的時候,有學(xué)生告訴我:“夏老師,你放心吧!杭勇后來挺好的,他找到媽媽啦!”原來他的母親在農(nóng)村做知青時,落下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后來已不能下床。他的父親是南京人,帶著他母親回到南京后,因?yàn)楹加履赣H病情愈加嚴(yán)重,便提出離婚?,F(xiàn)在只有靠杭勇在無錫照顧母親了。

  “無錫,“我脫口而出,“他母親是無錫人?”

  “是的。當(dāng)年是下放在句容的知青。”

  “???”

  “她媽媽姓尤!”

  我不是在做夢吧,天哪,尤琪琪!是和我一年下放到句容高村七橋的知青尤琪琪!怎么會這樣???張書記,張書記現(xiàn)在怎么樣了?

  “夏老師,還記得嗎?你最喜歡的野薔薇,還有那首歌?!?p>  《晚霞中的紅蜻蜓》,我怎么會忘記呢?

  “晚霞中的紅蜻蜓,你在哪里喲?童年時代遇到你,那是哪一天?”

  婉轉(zhuǎn)而優(yōu)美、憂傷而懷舊的抒情旋律,似流淌著的秋水,升騰著陣陣晨霧,彌漫著愈來愈濃的回憶,將那段難忘的知青生活的畫卷,在我的眼前展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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