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左手愛，右手欲

　　徐叔叔說我小時候一開始寫字是用左手的，后來見大家都是右手，便也變成了右手。其實(shí)要變也不是那么難，兩只手畢竟是通過腦袋連在一起的。他說我吃飯也是這樣子。我記得左手寫字卻不怎么記得左手吃飯了。那些送入口中的食物都只用來滿足可餐的欲望。它們跟我一樣呼吸一樣生長，我卻不曾認(rèn)真愛過它們。

　　也許字里行間曾流露過那份薄如蟬翼的愛，哪怕是用右手來寫。

　　可現(xiàn)在竟然很多時候也懶得寫了，只想快點(diǎn)說完，不要浪費(fèi)別人的時間，那不愿和你分享的時間。說了還有人捕風(fēng)捉影的聽幾個詞，寫了就只能淹沒在聲音里，沉啊沉，銷聲匿跡。沒有聲音，還妄圖被人主動發(fā)現(xiàn)？癡心妄想，啞巴夢?？芍挥幸粡堊彀?，哪里說得清楚?。渴菒凼怯?，哪里說得明白呢？

　　我不光忘記了左手吃飯。我還忘記很多事，也許不是忘記，是不曾覺察到，不曾感受過。我一著急，我一心慌，周圍的一切便都不存在了。只剩下我心心念的那件事。我甚至都不曾覺察到那天視頻里磊舅舅和徐叔叔穿什么衣服。好像他們只有一張臉兩只眼睛一個嘴巴。我甚至都忘記了，那時我還在意大利。我也沒有告訴他們。

　　“可是，磊舅舅，徐叔叔，他是鯤哥哥?。　币曨l里，我哭著求他們，“他不是造肝工廠呀？！”在長達(dá)28年的成長里，我明白了在所謂科學(xué)技術(shù)那里動之以情是沒有用的。我被逼得和他們說道理。

　　“難道在中國不是只有親屬間可以捐贈嗎？”

　　“意大利那邊沒有這項規(guī)定?！崩诰司司従彽恼f到。

　　“這才是鯤哥哥必須待在意大利的原因，對不對？”我的聲音突然變得很大，“對不對，對不對？！”像個瘋子一樣聲嘶力竭。我不能理解鯤表哥為什么不回來見我。我知道他需要經(jīng)常去做檢查，去捐獻(xiàn)骨髓，因?yàn)樗荝h null型血。Rh null型血的紅血球細(xì)胞上不帶有任何Rh抗原，可以輸給幾乎任何人?？晌也幻靼诪槭裁幢仨氃谝獯罄?，為什么不能在中國，為什么不能在我身邊啊，只是在身邊啊。我給自己很多的理由，我說意大利醫(yī)療技術(shù)好啊，醫(yī)療技術(shù)好啊，這樣鯤表哥就會康復(fù)得好啊。這樣鯤表哥就健健康康的呀。可是直到現(xiàn)在，我才知道鯤表哥捐的不僅僅是骨髓，還有器官。

　　他們兩個都不說話。

　　“森舅舅說得沒有錯，你們就是易牙！”我哭著叫喊道。

　　淚眼朦朧里，我看到磊舅舅的淚水混著鼻涕，吧嗒吧嗒從下巴滑落。徐叔叔的喉嚨抽動著，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啊轉(zhuǎn)啊，他的臉轉(zhuǎn)過去了。我這么說他們，我又何嘗不是易牙呢？我早就知道了的啊。捐獻(xiàn)骨髓和肝臟的區(qū)別真的那么大嗎？

　　許久，沒有聲音。

　　“不能讓他們找其它人捐嗎？”我還是不想放棄，還在同這個世界掙扎。

　　“你知道要匹配成功很難。但鯤是Rh null型血，很容易匹配成功。這也是當(dāng)年我們雙雄產(chǎn)子能夠讓倫理協(xié)會睜一只眼鄙閉一只眼的原因?！毙焓迨暹煅实恼f，“當(dāng)年說了大話。老爺子說再難也得做到啊?！?p>　　我擤干凈鼻涕，“那我去捐。我也是Rh null型血啊?！?p>　　“莎莎，這個可不是開玩笑。”磊舅舅抹了把鼻涕，“你嚴(yán)重貧血。你知道你的基本體檢都不合格。遠(yuǎn)不夠做活體移植。況且這次受體是男性?！?p>　　“男的？”為什么磊舅舅知道是男的。通常，捐贈者是不知道受捐者的個人信息的。

　　“中國這邊的條例是，與****捐獻(xiàn)人存在因幫扶等形成親情關(guān)系的人員，也可以捐?！毙焓迨寰従徑忉尩溃耙?yàn)槭荏w方可能去不了意大利。所以，。。。。。，也是不想觸犯條例。所以，就和我們聯(lián)系上了，就當(dāng)是培養(yǎng)親情。”

　　“培養(yǎng)親情？所以用鯤哥哥的一塊肝換一份情？”我不知怎的脫口而出。我知道利欲熏心會被人唾棄。但我不知道愛欲熏心也這么面目猙獰。

　　“可不可以不要這份情，讓那個人自生自滅呢？其他人的是死是活是病是康又關(guān)鯤表哥什么事情呢？為什么總是總是他在救呢？可如果他有事情誰又能救他呢？誰又能給他捐呢？為什么總要挑出一個人來犧牲，來滿足其它人暗暗涌動的欲望呢？”我努力壓制住憤怒，“我知道你們不讓我說。但我還是要說，對于別人，他可能只是一個可以延續(xù)生命減輕病痛的機(jī)器，可是對于我來說，他是我的鯤，鯤表哥。是我愛了28年，卻因?yàn)樗麄兊谋娍阼p金，依然不敢大聲去愛的那個人！”淚水又嘩嘩的流了下來。

　　“磊舅舅，徐叔叔，這種感受你們應(yīng)該最懂最懂了?！?p>　　他們還是沉默。

　　“我不敢求大家理解我，接受我。我只求大家放過他，我只想他好好的，一直好好的。這不過分吧？不過分吧？磊舅舅。不過分吧？徐叔叔?！?p>　　仍然是沉默。

　　“鯤哥哥不會有任何事情嗎？確定一定以及肯定？”我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在醫(yī)學(xué)上，從來沒有確定這個詞。果然，他們倆個都不說。

　　我們的視頻就那樣結(jié)束了。我不知道那將是我最后一次見磊舅舅。從意大利回來，我還是拒絕見磊舅舅。我知道法律上磊舅舅作為家屬有權(quán)拒絕。徐叔叔法律上沒有這個權(quán)利，盡管他也是鯤表哥的爸爸。但是，磊舅舅就是不拒絕。后來，我便來了波士頓，磊舅舅也去了武漢。

　　再后來，磊舅舅便走了。

　　等他走后，我才明白，我拒絕的只是另一個自己。我只是拒絕那個卑鄙懦弱的仍然想要試圖去討好這個世界的那個自己。

　　而我沒卻再也沒有機(jī)會同TA告別了。我沒有同很多人告別。沒有同森舅舅告別，沒有同磊舅舅告別，也沒有同姥爺告別。我沒有同他們告別，或許我還不想同他們告別，同那個掙扎過但最終還是討好這個世界的自己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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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你知道了那個人是誰，就不一定這么想了？”和磊舅舅視頻后的第二天鵬表弟這么對我說。哪個人？我隱隱有一種不詳之感。

　　他盯著我說，“森舅舅和徐叔叔本來因?yàn)槭荏w方不能去意大利，也猶豫過。你知道徐叔叔是那種特別謹(jǐn)慎的人，不愿意做這個好事，噢，所謂的好事，”他見我兇狠的瞟了他一眼，便糾正了，繼續(xù)道，“還觸犯到法律。但你知道是鯤哥哥自己堅持要捐嗎？”

　　“鯤哥哥真是瘋了！他距離上次捐才兩個月啊。他會出危險的！”我真是要急死了，“反正我不許他這么做。不管那人是誰，都不允許他這么做?！?p>　　“李懋。”鵬表弟念出了那個名字，瞄了一下我。

　　“什么？”為什么我要問一遍呢？我其實(shí)聽到了，只是心存僥幸希望聽錯了。

　　“受體是李懋?！?p>　　我還是斜著眼睛看他，我還是拒絕那個我剛才就聽明白了的。

　　“你認(rèn)識幾個李懋？！”

　　我終于被重重的擊中了。畢業(yè)很多年后，沒想到，以這樣一種方式聯(lián)系上了。

　　過了許久，我說，“我來捐。雖然我貧血，但是鯤哥哥的風(fēng)險更大。”

　　鵬表弟立刻否定了，“昨天聽徐叔叔說了。所以他讓我和你說說。在現(xiàn)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你一個女的捐，弄不好又被誤解。事情弄大了，弄復(fù)雜了，就會牽連進(jìn)更多無辜的人。”他又補(bǔ)充道，“徐叔叔他們應(yīng)該不知道你們認(rèn)識。”

　　他這么說，我是放心了，但是，“誤解什么？！就因?yàn)槲沂桥?？我是女的，沒錯，但難道我自己的事情還不能我自己做主了？”

　　“至少目前風(fēng)是這么吹的浪是這么拍的。就因?yàn)槟闶桥?，你做的事情便代表了女性。姐，別傻了，你無法代表你。”鵬表弟加重了語氣。

　　“難道我救人也要被拿去利用，貼標(biāo)簽？像一件商品一樣。”

　　“而且還是殘次品?！彼蛉さ?，“我們都只能被這一股股風(fēng)浪裹挾著，誰也無法抗拒。任由它此消彼長，兩敗俱傷。不管在哪個圈子里?！?p>　　他說圈子我便想起了學(xué)術(shù)圈?！澳翘煊腥苏f他覺得我在比較我設(shè)計的方法和一個別人的方法時unfair，不公平。他說我的方法可以不斷的重新估計，而別人的方法只估計一次。這樣我就有明顯的優(yōu)勢了。他說不能這么比，他說我也應(yīng)該迫使我的方法也只估計一次，像別人的一樣。你知道我當(dāng)時想說什么嗎？我想說，They are born to be. And I think that fairness is respecting the difference between them， rather than judging one side from the other side!我所認(rèn)為的公平是尊重與生俱來的不同，而不是妄加評判另一方，單從一方所謂公平的角度！我想說，我所認(rèn)為的公平，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還想說，如果真像你說的優(yōu)勢這么明顯，那為什么不能接受這種優(yōu)勢呢，為什么還要守著你認(rèn)為的劣勢呢？”

　　“你說了嗎？呵呵。”鵬表弟喝了口水，等著我慢慢垂下頭。很顯然，我沒有。

　　“你知道嗎？”他說，“我所認(rèn)為的公平，就是他能說，你也能說。他敢說他的認(rèn)為，你也敢說你的認(rèn)為?！?p>　　想想也是啊，那人也并不比我處境好多少，不然他也不會說得這么遮遮掩掩?！叭绻娴氖菆鰣鳅柊鱿酄帲钦l是漁翁呢？”

　　“科技？”他苦笑道，“不過是個替罪羊。說白了，還是，欲望?！?p>　　我想起來了口渴，也喝了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