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秋天,樹枯草干寒風(fēng)凜凜,徐順風(fēng)的父親徐高遠手里捏著病例從縣醫(yī)院急匆匆回到礦上,看到了讓他永生難忘的恐怖畫面:
滾滾的煙塵像死神的袍袖一樣籠罩著天際,尖聲刺耳的警笛仿佛天鬼哭號,響徹天際。
黑漆漆的礦洞里抬出一具又一具黑烏烏的尸體,伴隨而來的是男人的狂喝、女人的尖叫、老幼的哀嚎……這是徐高遠第一次親眼看到礦難,也是最后一次。
徐高遠雙腿顫抖著跪在堅硬刺骨的碎石上,祈求滿天神明能給弟弟徐遠平一線生機,但身后一聲陌生悲戚的喊叫卻震碎了他脆弱的自保屏障。
“徐高遠!”
這聲音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喊來。
徐高遠轉(zhuǎn)過頭去,看到一個陌生的男人跑過來,伸出血淋淋的手掌拉扯他的衣袖,徐高遠被那人拽起來,像根木頭一樣被那人拽著,腳踩著棉團似的來到一具尸體旁邊。
那人伸出一根油黑的手指,指著地上那具血紅的尸體說:“高遠,遠平?jīng)]了,你快看看吧……”
徐高遠哆嗦著跪下,看著弟弟緊閉的雙眼,淚水止不住的溢出眼眶,他慌亂的不知所措,努力把手按在弟弟徐遠平斷裂的右腿上。
看著弟弟血肉碎爛的傷口中無精打采的流出股股黑紅的血流,徐高遠手上微微用力,癡心妄想的試圖將死氣沉沉的斷腿接回到軀體上,但他手上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連挪動斷腿的力氣都沒有了。
“遠平,遠平……”徐高遠固執(zhí)的喊著徐遠平的名字。
看到那張毫無生氣的臉上沒有一絲變化,徐高遠感到嘴里發(fā)甜,喉嚨里像是糊住了一團干草:
“來人吶……救人啊……”
徐高遠用力喊叫,卻怎么也喊不出聲來,他沒叫幾聲,就忽然眼前一黑,身子一軟,登時栽倒在黑土煙塵中,頓時不省人事……
等徐高遠再醒過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兩個星期后的事了。
他醒過來,拔掉插在手臂上的針頭,一口氣跑回到家里,看到自家的大木門上刺目的白紙半飄在門上才猛然醒悟,弟弟徐遠平的后事早已經(jīng)辦完了。
老母親一見到大兒子,抱著徐高遠干聲嗚咽起來,兩只枯干的手不住的顫抖。
“你弟弟還有村里的十幾個后生,就這么沒了,當(dāng)初是你把他們帶出去的,如今遭了這天大的難,你得管?!?p> 妻子張秀云雙手攬著年幼的兒子站在廊下,眼神悲戚的看著他,八歲的徐順風(fēng)透過媽媽的手臂,兩只眼睛注視著奶奶與父親的一舉一動,小小的臉上肌肉僵硬,神情滿是茫然驚恐。
這時,大木門‘哐啷’一聲被人推開,震得門上的鐵環(huán)叮當(dāng)亂響,十幾個滿身塵土蓬頭垢面的男男女女走進院子,一見徐高遠就立馬圍了上來。
“你回來了正好,我們來就是來問問你,我們家的人沒了,這事該怎么辦?”
徐高遠還沒說話,人群里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突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拍著地上滿是塵土的石磚大放悲聲,嚇得跌在地上的孩子也大哭起來。
“孩兒他爹,你就這么走了,讓我們娘兒倆可怎么往下活啊!我的天都塌啦……”
徐順風(fēng)認出這是工友趙全財?shù)南眿D和女兒,趙全財?shù)锷酥夭?,常年臥床不能下地,他還有個哥哥叫趙全德,兄弟兩家輪流照顧雙親。
趙全財家有幾畝薄地,全財媳婦平日里自己一個人帶著孩子上地干活,待人接物倒也和善,可每每輪到她們家贍養(yǎng)老人的時期,村里的人三天兩頭能看到她腋下夾著一個小板凳,兩手端著一大笸籮玉米棒子,坐到當(dāng)街上,半哭半嚷的扯開大嗓門罵趙全財是窩囊廢,等她手里的棒子都搓成了粒,她也罵累了的時候,她就站起身來,拍打干凈身上的土,轉(zhuǎn)身回家去做飯。
趙全財這次也死在了礦上,這對這個原本就貧弱的家無疑是沉重的打擊。
“全財家的,你這是干啥?快起來!”
說話的是村里的馬會計,這次的礦難讓他的侄子馬漢文斷了一條腿,馬會計五十多歲,聲如洪鐘:“你在人家里鬧個啥!”
一個癟嘴老太太伸出手指,指著徐高遠的鼻子嚷起來:“就來他家鬧!要不是他鼓搗孩子們?nèi)サV上,能出這事嗎?你們徐家造孽?。≡炷醢。√炖聿蝗莅。 ?p> 馬會計聽了,喝叫說:“五奶奶,你這話說的不對??!這是誰也料不到的事!徐家老二也沒了,人家剛把人埋了你不知道???”
剩下的人也都張嘴勸慰,其中幾個女人悲悲戚戚的把全財媳婦扶起來,抱起孩子,看她們形容枯槁滿面悲傷,眼眶里淚水打轉(zhuǎn),大有一觸即發(fā)的態(tài)勢。
馬會計見人群冷靜下來,說:“高遠,今我們過來,就是想問問你,這事該怎么辦?”
徐高遠定了定神,說:“這事礦上會處理,礦上死人是有賠償?shù)?,咱們?nèi)フ彝趵习濉?p> “放屁!”全財媳婦聽了,叫出聲來:“我聽說了,礦上的王老板一看出了事,早跑回省城去了,剩下個姓劉的,說給每家兩千塊錢撫恤金,這事就這么算完了!真是活王八……”
她剛說完,人群就一陣吵鬧。徐高遠聽眾人七嘴八舌的叫嚷也聽了個大概。
原來,前幾天礦上出事后,遇難礦工的家屬就跑到礦上要錢要說法,礦主王老板起先不露面,后來被眾人堵在屋子里,見躲不過,就跟大家伙承諾,人死了的,按照國家規(guī)定賠償,傷了的除了承擔(dān)全部醫(yī)藥費外也會有補償,不過眼下他的錢都存在省城的銀行,所有的錢都得過兩天才能給。
眾人聽了,也就只能先回去,東拼西湊先把人該治的治該發(fā)送的發(fā)送,只等著過兩天去礦上拿錢。
可等幾天后這些人再去礦上要錢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已是人去樓空,辦公樓里只剩下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劉會計,拿著個單子說,死人的每家給兩千,傷了的每人給一千。
徐高遠聽了這話,頭上像被人打了一悶棍。
馬會計說:“高遠,這事是真的,你在醫(yī)院倒著不知道,你娘和你媳婦可是知道的。”
徐高遠大叫:“明天全勝和泥鰍跟我一起去省城找姓王的!”
送走了人群,徐高遠跑到水井旁,拿著舀子咕咚咕咚喝了一舀涼水,對媳婦老娘說:“我去看看遠平?!?p> 他走在黃草枯干的黃土道上,來到徐遠平的新墳前,墳頭土壤的顏色比周邊的顏色要更深,新翻開的泥土含著水分散發(fā)著霉味,幾棵干黃的枯草與翠綠的樹葉穿插其中,墳前擺放著的幾盤色彩明艷的新鮮供果已經(jīng)微微有了暗斑,仿佛在告訴徐高遠,新生也罷舊命也好,不過都是同一個歸宿。
冷風(fēng)陣陣吹過,幾片薄薄的白色紙錢隨風(fēng)飄到墳邊,隨著風(fēng)向輕輕擺動,就像幾只雪白蝴蝶翩躚落地,徐高遠抓起新墳上的一把土,緊緊握在手里,鮮土潤濕,隨著手的擠壓而改變了形態(tài),仿佛是有生命一樣。
“遠平,我就算豁出這條命去,也要給你討個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