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兩天的車程,徐順風踏上了故鄉(xiāng)迎縣的土地。
這里的風貌與兒時并沒有多大的分別,滿眼都是初冬的蕭瑟景象。
他坐著滿是機油味道的線路車回到了老家寶樹村,遠遠看著村里的那條黃土路,望著路頭的那棵大柳樹若有所思。
他對父親徐高遠最后的一點記憶,就是在縣城通往老家的路邊的這棵大柳樹下面。
他記得,父親徐高遠就是在那斷的氣。
那天,同村的一個伯伯氣喘吁吁的跑到家里來,那個伯伯眼睛布滿血絲,乍一看仿佛是紅色的眼球,他聲音嘶啞的跟張秀云說:
“高遠沒了,你快去看看吧!”
這句話如晴天霹靂一樣在張秀云的頭上炸響,驚慌失措的張秀云忙問是怎么回事。
“高遠幾個人被放出來,又被王占金找的打手給打了,幾個人氣不過,又跑到王占金家里鬧事,就又被抓了進去……等再放出來,高遠就瘸了,整個人都跟傻了一樣……他……他想不開,趴了火車道了……現(xiàn)在人已經(jīng)不行了,被他們抬回縣城了,正在路上呢,看那個樣子怕是……你們快去看看吧,再晚怕是來不及了……”
徐順風的母親和奶奶聽了這話,愣了片刻,張秀云眼睛嚇得亂顫起來,一只手忽的伸了出來,拉著徐順風瘋了似的跑出了門,徐順風的奶奶也邁著短小緊湊的步子追趕在后面。
祖孫娘仨就這么焦急的朝著大路上奔行,可徐順風奶奶畢竟年歲大了,腿腳不便,不一會兒就被遠遠的拋在了后面。
張秀云拉著徐順風的手,在滿是塵土的村莊小路上奔跑,弄的塵土飛揚著整條小路,像田野里飛奔而過的野兔子一樣。
揚塵一直通向延往縣城的那條柏油馬路,徐順風奮力跟在娘身后,他只知道娘是要拉著自己去縣城找爹。
可怎么去找呢?就憑這一雙肉腿嗎?
這里離著縣城可是有好久的路呢,往常村里的男人們要騎著自行車一上午才能到,他跟娘這么跑下去,還不知要跑多久才行。
他們邁上大路,徐順風回頭看去,奶奶的身影早已看不到了,娘站在路旁的一座土丘上,遠遠的眺望。
遠處,一隊人正抬著一個擔架朝他們這里走來。
徐順風眼睛尖,一眼就認出了為首抬著擔架的那個人,正是跟徐高遠一同去省城上討說法的村會計馬叔,只見他衣衫襤褸,跟去之前簡直判若兩人。
張秀云也看到了人群,兩條腿忽然變得像軟綿綿的面條一樣,她強撐著兩條腿,手里死命的拉著徐順風朝著來隊跑了過去。
跑到近前,徐順風兩只眼睛死死看著那個擔架上蓋著的污跡斑斑的棉被,一滴又一滴的血液從那個棉被下面落下來……
他心里也預(yù)感到了,那個棉被下面蓋著的就是自己的父親徐高遠。
沒有比這更難過的場面了,張秀云撲哭嚎著撲在那個擔架上,淚水如雨一般落在那片骯臟的棉被上,她一句話也不說,手緊緊地握著徐高遠的手,仿佛是想把徐高遠暖活過來,可這分明就是瘋心妄想。
她聲嘶力竭的喊叫著徐高遠的名字,似乎是想把丈夫叫醒過來,可這不過也是癡人說夢。
一旁的徐順風呆呆的看著從被子下面露出的那只血淋淋的大腳,頭腦里都是恐怖的畫面,他知道被子下面蓋著的就是父親,可他不敢湊上前去掀開。
這時,一片雪花飄過徐順風的眼前,下雪了。
“弟妹,人已經(jīng)沒了,還沒出縣城就……”馬會計用哭腔跟張秀云講述著,他看了看徐順風,嘆口氣說:“走吧,回去吧,在這也不是事,后面還有好多事要辦呢!”
他遠遠看著徐高遠的老娘正步履蹣跚的往這邊跑,皺起了眉頭。
“喲,二嬸子來了,快給高遠蓋上!不能讓他娘看見啊!”
抬擔架的幾個人趕緊把徐高遠毫無生氣的頭顱蓋在了被子下面,其中一個匆忙迎著徐高遠的娘跑過去,將那個已經(jīng)累得幾欲跌倒的老婦攔在身前。
徐高遠的老娘知道來人是什么意思,她理解他們的善心,她既不掙扎也不打鬧,滿頭的白發(fā)像一棵隨風飄搖的枯樹,她像一個小姑娘一樣‘嗚嗚嗚’的淚如雨下的哭泣,那副弱小枯干的身子在風雪之中幾乎站立不住。
徐順風清楚的記得,那一刻,暗沉沉的天上,無數(shù)片雪花飄落下來,那些雪花,似乎比往常的更白更刺眼。
它們落到了母親烏黑濃密的頭發(fā)上,落到父親蒼白的布滿血跡的腳上,落到了奶奶藍白色的粗布褂子上……
在他的記憶里,那些雪花都沒有化,只是靜靜的落在他們的身上,堆疊積聚,把他們都埋了起來,變成了白色的“雪人”……
那雪在陽光下面白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