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五敗論
春去冬來,寒暑交替,六載歲月匆匆而過。
時間緩緩步入建元十九年(383年)八月。
敕勒川,秋高氣爽,風(fēng)輕云淡。
穹廬間的草地上圍坐數(shù)百人,場中是兩名青年在較量武藝,一持方天畫戟,一持精鋼長槊,二人打得有來有回,這一幕也令場外圍觀眾人緊繃心弦。
持戟男子正是拓跋珪,十三歲的他身長六尺,面如冠玉,目如流星,虎背狼腰,一桿方天畫戟舞得密不透風(fēng),好不威風(fēng)凜凜。
持槊青年卻也不賴,他的槊法極為凌厲、迅捷,精鋼長槊在他手中如同一條鮮活的游龍,靈動逼人。
二人大戰(zhàn)百余回合,持槊男子漸漸體力不支,額布細密汗珠,圍觀眾人更是清晰看到他微微顫抖的雙臂;反觀拓跋珪,卻是一臉的云淡風(fēng)輕。
既為比試,自然是點到為止,持槊男子自知不敵,棄槊認輸,恭維道:“主公神力,旭遠非敵手”。
拓跋珪笑笑沒有多言,將手中化戟扔給侍從,隨著他年齡增長,威望日盛,眾人漸漸不再稱他為公子,改稱“主公”。
這六年,拓跋珪招撫流亡,廣施恩義,結(jié)好商旅,部眾已經(jīng)發(fā)展到千人,其中五百壯男被他整編為一僮,教習(xí)兵法戰(zhàn)陣,略有所成。
同時,拓跋珪也沒有降低對自身的要求,他在燕鳳的教導(dǎo)下博覽群書,《道德經(jīng)》《韓非子》《呂覽》《孫子兵法》等各家巨著皆有涉獵,另一邊,他的弓馬武藝也趨至大成,冠絕眾人。
“主公,主公”一騎士自遠處策馬而來,其人深目高鼻,發(fā)須偏黃,忘之不似中原人種。
此人名叫安同,屬栗特族,他的先祖安世高,在漢桓帝時作為安息王國的侍子來到洛陽,娶妻生子,及至?xí)x朝末年,戰(zhàn)亂頻生,安氏一族為了躲避戰(zhàn)火遷居遼東龍城。
安同的父親安屈,曾在燕國皇帝慕容暐麾下任中郎將,秦國滅亡燕國之后,安屈友人公孫眷之妹被苻堅賜予劉庫仁為妻,此女深得劉庫仁寵愛,公孫眷因此成了草原上的新貴,安同也跟隨公孫眷在草原做起了買賣,之后一次偶然,他與拓跋珪宿命般相遇,見拓跋珪有濟世之才,他自奉家訾,侍奉于拓跋珪左右。
如今,他是拓跋珪的右長史,地位僅在左長史燕鳳之下。
見安同滿臉倦容,風(fēng)塵仆仆,拓跋珪上前親迎,安同翻身下馬,卻是面色凝重,一言不發(fā),在場眾人不明所以,一種壓抑的氣氛蔓延開來。
拓跋珪見他一臉肅穆,心知事關(guān)重大,揮手屏退侍從,只留下了核心人員:長史燕鳳;謀士安同;僮將長孫肥;隊率羅結(jié)、穆崇、莫題、全旭、李栗五人。
前幾人自不必浪費筆墨,且說李栗,雁門人,二十余歲,建元十六年歸附,他的父祖兩代人侍奉拓跋氏,其人能言善辯、思維敏捷、略具將才,拓跋珪將他引為心腹,統(tǒng)領(lǐng)帳下漢人。
進入大帳,幾人依次落座,拓跋珪面露精光發(fā)問:“安長史一路辛苦,可有收獲?”
早在數(shù)月前,苻堅征兵的消息傳到草原,拓跋珪便預(yù)知到了淝水之戰(zhàn),將安同派遣出去打探消息。
安同起身作答:“果不出主公所料,苻堅親率百萬大軍,以陽平公苻融為前鋒揮師南下”。
堂上諸人聽聞“百萬大軍”皆倒吸涼氣,驚疑不定,就連素來面無表情的羅結(jié)也為之動容,唯有燕鳳一人巍然不動。
拓跋珪心中驚奇,笑問道:“眾卿皆懼百萬秦軍,獨卿不懼,何邪?”
“百萬大軍,又有何懼;陰晉之戰(zhàn)、彭城之戰(zhàn),昆陽之戰(zhàn),誰勝誰???”燕鳳從容不迫答道。
這幾場戰(zhàn)役都是以少勝多的典范,拓跋珪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便追問:“依卿言,秦軍將?。俊?p> 燕鳳肯定地作答:“依臣愚見,秦軍必敗”。
群臣盡皆側(cè)目。
“何邪?”
“臣以為,秦有五敗”燕鳳緩緩出言:“秦之大敵,不在東南,而在蕭墻之內(nèi),可笑苻堅尚不自知;晉雖偏居一隅,亦是華夏正朔,君臣同心,共抗強敵,此一敗也”。
拓跋珪點點頭,說起這所謂的“蕭墻之禍”,就不得不佩服苻堅的騷操作,建元十六年,苻堅效仿宗周分封,遷關(guān)中氐族十五萬戶出鎮(zhèn)四方,這一決定直接使關(guān)中鮮卑、羌人過半,人口結(jié)構(gòu)發(fā)生逆轉(zhuǎn),也為秦國的滅亡埋下了伏筆。
“自古以來,北人善馬,南人善舟,今晉軍控扼五水,占據(jù)地利,此二敗也”。
“苻堅賞罰失當(dāng),縱惡不悛,慕容暐、張?zhí)戾a、姚萇、乞伏國仁等人皆有異心,此三敗也”。
說起苻堅的縱惡,真是一言難盡,最初,北海公苻重反叛,苻堅赦免;建元十六年,行唐公苻洛反叛,苻堅再次赦免;建元十八年,東海公苻陽、王猛之子王皮、原晉臣周飏反叛,苻堅又雙叒叕一次赦免三人;就這樣,秦國的國家威信親手被苻堅埋葬。
還有更離譜的,建元十五年,秦晉襄陽之戰(zhàn)結(jié)束后,苻堅以叛國不忠殺掉了立下大功的降將李伯護,以恪守臣節(jié)加封敵將朱序為度支尚書。
毫無疑問,苻堅就是這個時代的圣母瑪利亞。
燕鳳繼續(xù)侃侃而談:“苻堅不知兵而親臨前線,必使士卒自縛手腳,其前鋒苻融長于治國,短于治軍,亦非良將;反觀晉軍謝石、桓沖,皆是一時英杰,此四敗也?!?p> 就拓跋珪所知,古代戰(zhàn)爭中能夠指揮十萬以上的將領(lǐng)基本上都是武廟七十二將這一級別的存在,苻融顯然不是。
軍事能力撐不起雄心,戰(zhàn)敗是必然的。
“秦軍烏合之眾,士氣低迷;晉軍北府強兵,氣勢如虹,此五敗也”。
北府兵是六年前晉國為了應(yīng)對秦國強大的軍事壓力組建的,成軍以來數(shù)戰(zhàn)數(shù)捷,不單如此,拓跋珪還知道這是歷史上有名的強軍。
聽完燕鳳入木三分的剖析,拓跋珪撫掌大笑道:“我有燕長史,雖秦軍百萬,亦不足慮”。
看到拓跋珪眉宇間的欣喜之色,安同適時吹捧二人:“明主遇賢臣,此天欲我主成大事”。
拓跋珪接過安同的媚主之言,聲情并茂說道“我有諸位,何愁大事不成?!?p> 燕鳳察覺到拓跋珪面上的驕矜之色,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這一幕恰好被拓跋珪捕捉到,他心中突然驚醒,想到如今草原上的各方勢力,埋頭思索片刻,鄭重發(fā)問:“誠如秦軍兵敗,我當(dāng)如何?”
事實上,苻堅兵敗對拓跋珪而言并無益處,一旦苻堅兵敗的消息傳至草原,各大部落都會生起自立之心,賀蘭部會做出怎樣的抉擇無從判斷。
燕鳳面露狠厲之色,不假思索答道:“聯(lián)絡(luò)拓跋氏本部及國族十姓,傳繳四方,起兵!”
起兵!當(dāng)然不會如此簡單,甚至拓跋家族不服拓跋珪的人大有人在,彼時,便是真正的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
“長史,如今我部糧食、牛羊馬匹是否充足?”
“回主公,糧食可以維持半年,目前馬匹只能做到一人一馬,牛羊約有兩萬”。
總體來說,財政處于赤貧狀態(tài),這是大環(huán)境造成的,拓跋珪無法改變。
至于說自己組織人手開發(fā)資源,那就太異想天開了,二十一世紀,蒙古國尚且無法開發(fā)勘測出的豐富礦產(chǎn),何況是公元四世紀。
“府庫兵甲共計幾何?”
“計有環(huán)首刀、兩當(dāng)甲各百”。
燕鳳匯報完畢,拓跋珪心中定下計策,緩緩開口:“全旭,簡擢驍勇果敢之士百人,打開武庫,發(fā)放兵甲”。
“是”,全旭出列應(yīng)答。
“安同負責(zé)聯(lián)絡(luò)商賈,購買兵甲鐵錠”。
“燕長史組織婦女縫制皮甲,打造箭簇”。
“長孫肥負責(zé)捕獲獵物,減少糧食消耗”。
“是”眾皆受命離去。
安排完諸多瑣事,拓跋珪決定去拜見賀蘭明月,也是時候,和她攤牌了。
……
鳳智如郭嘉,屢為太祖剖析時事,其言多中。
——《魏書》卷十二.燕鳳傳.列傳第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