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萬代軍自牛川出發(fā),沿如渾水一路南下,不過兩日便抵達長城隘口。
后漢之時,此地由雁門郡東部都尉駐防。
而如今,長城壁壘早已殘破不堪,堅固厚重的城墻千瘡百孔,經(jīng)年累月的風吹雨打令它失去了本色,不是坍塌便是損毀,再不復往昔之威。
遙想當年:
始皇帝北擊匈奴,踏破賀蘭山闕!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
是何等風采?
前漢河南之戰(zhàn),收復故地!
河西之戰(zhàn),匈奴人哀歌“失我焉支山,令我婦女無顏色;失我祁連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漠北決戰(zhàn),封狼居胥!
又是何等雄威?
昭宣之時,六敗匈奴!
傅介子劍斬樓蘭!
陳湯懸單于首于北闕,上書“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
播威異域,英姿猶在!
縱后漢武功不及前漢,亦有班超“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竇憲勒石燕然,光我中華之威!
至曹魏時,風格突變,魏帝曹丕棄陘嶺以北國土,復置并州。
自此趙、秦、兩漢,數(shù)十代將士播撒鮮血的土地拱手讓人。
眾所周知,棄地易,收復失地難,晉朝沒有兩漢那種雄威,自然不能收復故土。
甚至于,它的武功遠遜曹魏。
泰始六年,秦州刺史胡烈致使民族失和,鮮卑首領禿發(fā)樹機能起兵,大破晉軍,連斬晉室四員封疆大吏,胡烈、蘇愉、牽弘、楊欣懼亡,涼州淪陷,關中震動,晉武帝驚呼:“雖復吳蜀之寇,未嘗至此!”
武帝尚且如此,何況兒孫輩呢?
于是長城搖身一變,不再是天朝上國的屏障,反而成為胡人南下牧馬的道路。
說到底,兵威國威才是真正的長城;但不論是堅石鑄造的長城,還是兵威鑄造的長城,都不能長盛不衰。
世上未有長盛不衰之帝國,不落之太陽,不墮之榮光!亙古之理也!
后世之所以沒有人苛責晉室,是因為還有著比它更令人恥辱的朝代,宋。
西域、燕云、遼東、安南、河西走廊、西南,祖宗土地,盡數(shù)予人。
這段殘破的長城令拓跋珪內(nèi)心極大觸動,因為它里面包含著太多值得后世之人敬畏的事物!
“大秦、大漢的英靈在上,你們拋灑鮮血的數(shù)千里疆域,將在我之后以另一種方式回歸諸夏”拓跋珪望著眼前的殘垣斷壁,心中作如是想。
身為穿越者,他從沒有想過做文明的征服者,他的理想是混六合為一家。
恰逢此時天色已晚,拓跋珪傳令大軍擇淺灘渡過如渾水,在長城內(nèi)安營扎寨。
翌日,拓跋珪留給長孫肥、叔孫建二將一萬人戍守隘口,親領兩萬騎殺向武周川。
隘口與淺灘是北歸的保證,自然不能掉以輕心。
這也是長城真正意義上的軍事作用,進來容易出去難!
六月時節(jié),武周川水草豐美,此地本該牛羊遍野,然而大軍半日急行卻是沒有見到人蹤。
拓跋珪下馬,俯身看著地上嶄新的車轍印,陷入沉思,很明顯獨孤部得到了消息。
但此刻,講這些沒有用。
對于為將帥者,尋敵主力也是必修課,這門課程霍去病次次滿分,而李廣基本不及格。
作為生活在代北之地的土著,拓跋珪對代地的一草一木都相當熟悉,他知道,獨孤部向南遷徙只有一條道路,武周塞。
武周塞居于燕京山與武周山之間,正可謂兩山夾一谷之勢,此地更是漢武帝“馬邑之謀”的親歷者。
當時匈奴軍臣單于率軍至武周川,攻陷武周塞,他見牛羊遍野卻無百姓放牧,心生疑慮,而后又攻陷一座亭堡,亭堡最高長官尉史投降匈奴,將漢朝五路大軍設伏之事和盤托出,大驚失色的軍臣帶領匈奴軍隊迅速脫離包圍圈。
自高祖后,漢匈之間第一次交鋒無疾而終。
“馬邑之謀”雖未成功,卻也單方面宣告漢朝結束自西漢初年以來奉行的屈辱“和親”政策,拉開了漢匈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序幕。
這不是此處重點,重點是拓跋珪通過此事猜到了獨孤部的主力所在。
“停止前進,大軍回師,召回斥候!”拓跋珪高舉手臂,沉聲下達命令。
身側眾將聞言,皆是不明所以,王建以為拓跋珪是要撤軍,連忙上前勸阻:“大王,臣以為此時回師不妥,我軍尚未遇見敵人便撤軍,恐會讓人恥笑”。
拓跋珪眼神一凜,這種名為代王實為部落盟主的日子他算是受夠了,他要的是一言九鼎,可不是虛心納諫,當即冷冷道:“本王何時說過撤軍?”
王建頓時噤若寒蟬。
其余將校聽聞此言也不敢妄加議論,只好傳令下去。
拓跋珪見諸將遵令,方才冷冷解釋:“敵軍主力就在我軍身后,若再耽擱,孤與諸位俱為階下之囚!”
眾將聞言更加不敢怠慢,約一炷香時間,大軍掉頭,原路返回。
夜色深沉,一片寂靜,月牙清輝籠罩營寨內(nèi)外,映襯著遠處高聳的山巒,恍若仙境,美輪美奐。
拓跋珪升帳,指著案上簡易輿圖,為眾將分析:“獨孤部避走善無,想來是引誘我軍南下武周塞,而我軍斥候未在平城一帶發(fā)現(xiàn)敵蹤,兩相結合,獨孤部主力所在呼之欲出”。
“雁門水”叔孫建、長孫肥二人對視一眼,異口同聲道。
“不錯,正是雁門水,此水與?水相連,獨孤部不走平城,必走此路”拓跋珪拳頭重重砸在案幾上。
“請大王下令!”
拓跋珪目光中充滿自信:“既已知曉敵軍所在,此處隘口便不用守,孤要盡起三萬大軍,逆擊劉眷”。
……
話說,獨孤部統(tǒng)馭雁代之地八年,自是威望過人,劉眷沿桑干川一路聚攏部眾,得兩萬騎,繞過山地匆匆向東而來。
兩日后,雙方斥候于高柳一帶不期而遇。
一場決定新生帝國命運的戰(zhàn)爭拉開帷幕。
面對代國的三萬大軍,劉眷毫不露怯,二十年前,他就已經(jīng)追隨昭成征戰(zhàn)沙場,而那時候拓跋珪還沒有出生。
當年秦軍二十萬他尚敢迎戰(zhàn),更何況是眼前這三萬騎。
軍事上,劉眷自是不懼拓跋珪;其所慮者,為大義。
代軍三萬,獨孤部兩萬,五萬大軍于代北原野對峙。
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方圓數(shù)里的戰(zhàn)場一片靜謐,唯有獵獵呼嘯的風聲、將士粗喘、戰(zhàn)馬響鼻聲傳入耳邊。
拓跋珪目光沉穩(wěn)眺望獨孤部軍陣,但見其軍陣列嚴整,氣勢洶涌,不禁重視幾分。
獨孤部在劉庫仁時東征西討,士卒大都接受過血與火的洗禮,其精銳部眾更是擊敗過慕容垂偏師,氣勢上自然不是拓跋珪強征的牧民可以相比。
而其著甲率又遠高于代軍,雖然拓跋珪占據(jù)兵力優(yōu)勢,但此刻他卻是占據(jù)下風的一方。
再看大纛之下,一名魁梧男子身披重甲策馬巡視戰(zhàn)陣,此人極目掃來,拓跋珪心中愈加凜然。
“劉眷排兵布陣頗有章法,爾等切不可等閑視之”拓跋珪沉聲道。
身側王建、全旭等人俱是面色凝重,點頭稱是。
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雖然諸將不懂《孫子兵法》,但敵陣傳來的絲絲壓迫感,不由的令他們屏住呼吸,全神貫注。
拓跋珪知道,面前將是一場惡戰(zhàn),這場戰(zhàn)役注定血流成河,但此刻,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
自箭囊中抽出鳴鏑,拓跋珪挽弓搭箭,一氣呵成!
代軍必須主動發(fā)起進攻,因為代地屬于獨孤部,若兩軍再對峙下去,劉眷一方將會得到源源不斷的增援,屆時,拓跋珪面對的將不再是兩萬騎,而是數(shù)萬騎。
既然退無可退!
那便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