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光陰

　　農(nóng)歷九月，已是深秋。

　　西風(fēng)漸涼，梧桐葉落時，李府迎來了一位特別的客人。

　　來人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女子，高高瘦瘦的，端正的短方臉，眉眼之間帶著些許英氣。她身穿一件秋香色刺繡對襟短衫，一條漿洗得有些褪色的天青色長裙，頭上只用一根素凈的銀簪子將青絲簡單地綰起，身后跟著一個拎著包袱的小丫頭。

　　門房老劉頭聽見叩門聲，忙出來相迎。見到她，心里納罕：自己看守府門十幾年，形形色色的客人都見過，可這位著實(shí)陌生。

　　又細(xì)觀其打扮，衣裳的料子雖講究，但都有些舊了，那銀簪就更簡樸得過分了些。

　　誰知，對方渾不在意他打量的目光，正色道：“蘇州趙氏，受邀來訪，還請稟報(bào)主人家?！?p>　　老劉頭見其通身的氣韻，不敢怠慢，只說著請客人稍待片刻，自己這就去稟告主母。

　　誰曾想，主母聽說有位趙氏來訪，竟放下手里的東西，親自起身迎接。

　　“您這一路辛苦，還請快快進(jìn)來喝杯茶，我這就命人喚小女來?！泵鲜涎哉Z中透露著尊重。

　　趙氏帶著身后的小丫頭跨進(jìn)門，微笑點(diǎn)頭道：“多謝?！?p>　　另一邊，因主院的雪晴來請，舒窈便被奶娘抱著往母親那兒去。

　　白梅不知從哪里得了消息，故作神秘地和她透露：“府里來了個女子，大娘子見了她，便連忙讓雪晴姐姐來請姑娘了。又聽說衣著很是樸素，怕是家中哪個處境艱難的遠(yuǎn)房親戚?！?p>　　舒窈雖不知道來人是誰，與自己有何關(guān)系，可背后議論人大約是不太好的。

　　她這么想著，也就這么說了。

　　白梅調(diào)皮一笑，吐吐舌頭，“奴婢知錯了，姑娘莫怪?！?p>　　進(jìn)了凝暉堂的門，舒窈見到了白梅口中那位所謂的“遠(yuǎn)房親戚”。

　　孟氏正與那女子說笑，見女兒來了，隨即認(rèn)真道：“英英，快來拜見先生。”

　　這……先生？

　　原來，早在半個多月前，大舅母徐氏的壽宴當(dāng)晚，孟氏回來便與自家官人仔細(xì)討論了舒窈的教育問題。

　　彼時，李儀沉吟道：“舉止禮儀固然重要，可有娘子你言傳身教已經(jīng)足夠?！?p>　　孟氏忍笑繼續(xù)聽著，李儀也笑：“刺繡女紅，端看英英自己是否感興趣。若要我說，只需過得去就好，畢竟府中有繡娘，平日里也犯不著自己動手?！?p>　　“我也這么想著，英英五歲了，也是時候開蒙了。至于其它的，待她大些再考慮也無妨?！?p>　　“正是”，李儀點(diǎn)頭，“琴棋書畫陶冶性情，更為緊要?！?p>　　最終兩人商議的結(jié)果，就是盡快替女兒請位教書先生。

　　而這位趙氏，出身于江南的書香門第，不僅通詩書，還彈得一手好琴。惜乎其命途坎坷，先是十七八歲時家道中落，后又新嫁守寡，迫于生計(jì)四處謀職，幾經(jīng)輾轉(zhuǎn)到了汴京。

　　李儀聽聞此人事跡后，心中唏噓不已。隨即又想，這位趙娘子既有才學(xué)，又是女子，出入深院閨閣倒是方便。于是托人聯(lián)系，又一連去信兩封，請她教導(dǎo)自家女兒，這才有了趙氏今日的來訪。

　　李舒窈有點(diǎn)驚訝，壽宴那日母親的思索她是看在眼里的。原以為母親也想給她請個繡娘，還有些擔(dān)心?？伤齾s忘了，自己在別人眼里還是一個未開蒙的孩子，在父母看來，當(dāng)然是先完成掃盲工作更重要。

　　可是......若只是啟蒙識字也就罷了，這位趙娘子又通詩書又善琴的，爹爹娘親該不會要從娃娃抓起，打算把她培養(yǎng)成才女預(yù)備役吧？

　　她行過禮，看看面前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趙娘子，又看看孟氏，越想越覺得自己爹媽仿佛是上輩子海淀區(qū)雞娃的家長......

　　孟氏可不知道自己女兒的小腦瓜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心張羅著請趙氏先住下來，挑個日子讓舒窈行拜師禮。

　　趙娘子為人看著嚴(yán)肅了些，實(shí)則很是隨和，孟氏給她安排了院落，又指了府里一個叫秋萱的婢子伺候著，她見推辭不得，只好一一應(yīng)下，又幾次行禮道謝。

　　就這樣，這輩子的李舒窈又要開啟她的學(xué)習(xí)生涯了。

　　沒想到，她還沒什么反應(yīng)，身邊的白梅卻莫名激動，回去便拽著青蓮講今日的經(jīng)過。

　　“我之前就不該聽那些沒眼力見兒的人胡謅！那位趙娘子，竟是位才女，是咱們主君請來教姑娘讀書的。”

　　又說：“沾姑娘的光，咱們兩個在旁邊伺候，將來啊，說不定還能習(xí)得幾個字呢！”

　　青蓮也笑：“若真是這樣，也是福氣了。我們那里整個莊子都找不出幾個讀書人。每到除夕寫桃符，或婚喪嫁娶，少不得要奉上潤筆請人寫字，我要是會讀會寫了，面上也有光了！”

　　兩人本是無心之語，舒窈聽了心里卻有些難過：虧得自己受她們照顧這么久，一直也沒替人家考慮過……

　　于是她忙湊過去插話，“家中又沒有別的姐妹，我一人念書有什么意思？必然是要帶著你們的。明日我就去同娘親說，日后都讓你們陪讀。”

　　三日后，孟氏請趙氏入座。李舒窈在母親的指導(dǎo)下敬了茶，奉上拜師貼，青蓮和白梅捧上束脩。趙氏喝了茶，收下拜帖，回贈以《論語》。

　　自此，舒窈正式成為了趙娘子的女弟子，而孟氏也準(zhǔn)了青蓮白梅陪讀。

　　在趙氏的教導(dǎo)下，安適風(fēng)雅的日子一天天地過著，春來，芬芳滿園，賞花讀詩；夏日，竹椅納涼，汲泉烹茶；秋至，窗邊練字，月下?lián)崆伲欢瑫r，觀雪點(diǎn)香，畫消寒圖......

　　任光陰飛逝，白駒過隙。

　　轉(zhuǎn)眼間，院后的梨花玉蘭歷經(jīng)四開四落，李舒窈已經(jīng)九歲了。

　　此時的她已經(jīng)長高了不少，一張與孟氏相像的瓜子臉，唇紅齒白，一雙杏眼，眉似新月。外祖母和幾位表姐每每見了，都笑著夸她：“英英如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美人坯子了?！?p>　　舒窈的父親李儀，已于去年擢升了左諫議大夫，而哥哥李舒淇年已十六，用孟氏的話說，他是“頑劣依然”。然而再怎么頑劣也到了參加貢舉的年紀(jì)，不得不專心于文章策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