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俞廉鸚在半路上就已分道離去,他沒有給我留下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不過我手持他的信物,也知道他的住址,不愁找不到他,而且我也不想再坐一回他拉風(fēng)的三輪車。
秦忠年還在醫(yī)院里照顧女兒,此時秦聞君已經(jīng)醒了過來,穿著素衣好奇地看著我,神情不再呆滯,只是有些失神,我堅稱臟東西已經(jīng)除干凈,不必擔(dān)心,我的手中還拿著那個女人年輕時候的照片,不過我想秦家人這會兒絕不想再見到這張照片,我還是將它留給更合適的人比較好。
他握著我的手感激涕零:“路先生,大恩大德無以為報,我和小女的命都是你救的,我妻子也沒有了大礙,只是還沒有醒過來,不如待她徹底醒過來,我再將剩下的錢打入給你的那張銀行卡。”
這話說的就有問題,我假裝沒聽出來,微微點頭,畢竟事已成,難有變故,往常做這些工作的時候比他更為惡心的大有人在,我不會因為這件事生氣,不過坐在病床上的秦聞君似乎并不買賬,想要給我邀功討個說法。
“爸,人家救了我們的命,路先生不是你生意場上那群酒囊飯袋,你討價還價也得看對象啊?!?p> 聽起來倒像是在為我辯解,實際上有種我反悔給他們?nèi)蚁聜€蠱來個像血衣冢那樣詛咒的擔(dān)心,當(dāng)然我不會下蠱,不過人家知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了。
“說的是,說的是,還是我女兒明事理,路先生,我這就給你?!?p> 我接話:“等等,這次的事你得給我雙倍酬勞,因為我還請了另一位先生幫忙。經(jīng)黃老介紹?!?p> 秦忠年愣了愣,隨即點頭稱是,有公司的人來找他他離開片刻,我想他不在乎這錢,他在乎的應(yīng)該只有黃相出頭這件事。
病房里只剩下我和秦聞君兩個人,我看著她的眼睛不禁想起當(dāng)日她入迷的場景,像個活的望夫石又像個待字閨中的女兒郎,遠沒有現(xiàn)在的眼神清明。
“我一直以為這些神神怪怪都是別人編的故事,沒想到離我這么近,你能跟我說說你遇到過的...靈異事件嗎?比如你看到我的時候是怎么樣的?我問父親,他不肯說。”
她突然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我看著她素顏朝天,面色似乎仍有些鐵青,專門挑了些她能聽的話說道,包括她在房間里的詭異舉動,我在靈堂里與她交戰(zhàn)的場景,講到這里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當(dāng)初在靈堂時她硬接我一記重陽卻沒有受重傷,或許不是她運氣好,而是有心者故意擋道。不知覺間等到秦忠年再回來時已經(jīng)過了一個半小時,這一個半小時秦聞君沒有絲毫的不耐煩,還對自己的遭遇感到濃烈的興致。
我接了杯水,問:“你不害怕嗎?”
“說實話我一點印象都沒有,以前我很愛看恐怖片,經(jīng)常躲在被窩里被嚇出一身汗,但是又忍不住去看。”
我看著她隨口說道:“你名字很好聽,理應(yīng)有些寓意?!?p> 她微仰著下巴看著我:“聞君顯令名,舉宗為歡喜,家里人說希望我以后能夠擁有美好的名聲,讓全家人都歡喜,找跟你一樣的高人取了聞君這個名字?!?p> “這么看來其實我們還算是有緣,不如你帶我做相師,我跟你一起...斬妖除魔!”
我從沒想過她會對日后一語成讖,只是對她當(dāng)下的言語感到驚訝,咽到喉嚨里的水差點沒噴出來,秦家能過了這劫已經(jīng)是老天仁慈你一大家閨秀嬌生慣養(yǎng)的還想著去當(dāng)相師,可不相當(dāng)于自己往火坑里跳?
還不等我開口,秦忠年聞言當(dāng)她開玩笑打斷道:“小君,別沒有規(guī)矩!這一行是你想做就能做的嗎?那都是天生仙風(fēng)道骨能跟老天爺說上話的人,能渡過這次難關(guān)就得多謝老天我們能遇到路先生了!”
緊接著他又轉(zhuǎn)過頭來跟我說:“路先生,小女不懂事,你別介意,錢我已經(jīng)吩咐人打入你的賬戶了,還有什么別的要求,你盡管提,能辦到的事我一定辦到!”
客套話我不會當(dāng)真,裝模作樣和他寒暄兩句就欲拱手離開,不多做打擾,秦聞君勢要我留下聯(lián)系方式,我心想可能是對這個行當(dāng)有濃厚的興趣,有事沒事想要聽些故事,就沒有多想照辦便是。
出了醫(yī)院我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忙碌了兩天時間竟也不是很困,奔波途中在路上我能睡便睡。我找了家煙火氣息厚重的餐館點了份大餐狼吞虎咽,也不知道塞進嘴里的是什么滋味,總之就是一個字,貴,喝足飯飽我逛街逛到夜市,一個人在人群中游蕩,第一次覺得自己不用為生計發(fā)愁,不用想著現(xiàn)實中的一切,能夠感受這個世界的瑣碎,漫無目的看著小情侶吵架,看著酒桌上的大漢劃拳,我的心情大好,即使還帶著些許憂郁。
我找了間賣衣服的商場,路過四層樓的電動城往里邊看了一眼,心想著要不要進去玩兩把,電梯就已經(jīng)將我送到了滿是名牌的衣櫥間,琳瑯滿目的商標(biāo)和工作人員不厭其煩的介紹讓我應(yīng)接不暇,我挑了一個星期可以換洗的新衣服,從此以后可以隨便穿白凈衣服也不用害怕弄臟。我已經(jīng)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買這些東西,它們好,但我不一定需要,我只是在發(fā)泄自己這么多年來積攢的情緒,放肆地去活一次從來沒有過的奢靡。
我扛著大包小包在這層樓走來走去,路過一家專賣登山鞋的商店時忍不住想起我父親時常穿的那雙登山鞋,對于我們相師而言,休閑鞋不是一個靠譜的選擇,登山鞋在更多時候方能夠給予我們便利。
但是今天,我不僅要買新的登山鞋,我還要買新的休閑鞋。
服務(wù)員看著我手里的大包小包,熱情地迎了上來,我穿著新衣服試著新鞋,看著鏡子中逐漸模糊的自己,不知道為什么哭了出來,商場的人都盯著我看,服務(wù)員以為是自己服務(wù)不周到,焦急地走來走去,在這繁華的都市中我終于脫下了那么多年的都習(xí)慣穿的登山鞋,換上了一雙圖案張牙舞爪顏色五彩繽紛的休閑鞋。
沒人知道我有多么的激動,我豪氣地刷卡,不看余額,找了家附近的酒店訂了一晚上的房間,然后毫無睡意的躺在床上,等待著時間的流逝。
一弄光陰近十載,人世煙火,地府蒼涼,半生一步踏一處,本是陌路,何成不歸?
我以為今晚就這么過去,電話卻響了起來,是一個陌生號碼,我以為是秦聞君,誰知接通后才發(fā)現(xiàn)并不是她。
不夜的繁華于我而言是一種奢侈,我時常早睡早起,因為一般沒有人會在夜里尋求我去工作,此時山城的街頭巷尾都喧鬧著不肯停歇,我背著包走進一家糖水店,坐在靠近角落的位置。
“黃相倒是好興致,我家鄉(xiāng)的豆腐腦和板栗水還得是街邊小攤的味道最好,不知道山城的如何?”
黃庭雀嚼著嘴慢慢悠悠吐著字:“這店原先不在山城,后日子才搬過來,這店原先也不是店,是你也喜愛的路邊攤?!?p> 我看著黃庭雀吃的饒有興致,也叫了兩碗,整個店里除了我們也就只有寥寥幾個客人,沒有多少人愿意在大半夜跑來糖水店,愛喝糖水的人多半也不會熬夜。
“小時候我母親經(jīng)常帶著我在大晚上來喝糖水,那時候的碗都是大圓碗,白里透著青,喝不夠還可以免費要,一點點糖就有一點點滋味,油鹽都貴?!?p> 我看店老板是一對年輕夫婦,想來黃相碗中的糖水也沒有了兒時的滋味,我把包中的照片拿出來遞給黃相,然后埋頭開吃。
吃光了兩碗我才抬頭看著黃相,他拿著照片一言不發(fā),我也一言不發(fā),看著門外車來車往,隔壁燒烤冒出的濃煙和前來打掃街道的阿姨,掃帚拖地的聲音混雜在火烤的油聲中不絕于耳,身子骨漸漸感受到微涼。
黃相開口問:“他同你說過了?”
我回答:“我就知道秦聞君名字是你起的,其他都不清楚,你跟我講一遍?!?p> 沒有人同我說過秦聞君名字由黃庭雀所起,但除他之外還有誰會起這么個名字?怕不是聞君顯令,而是聞君有兩意,秦家小女自出生之日起,就注定會有這么個浩劫。
“或許我就不應(yīng)該生出來。過了沒多久安穩(wěn)日子,就被拋棄,姓秦的耐不住天天做竹簍的苦日子,惦記上了別人家的閨秀,想著一朝攀龍附鳳,平步青云,可憐我母親還想著如何伺候。要說那大戶人家也不是罪過,那時的人都好面子,他就找黑市買了迷藥,在人家里幫工的時候趁著人家不注意翻窗戶迷倒了人家中千金,玷污人家的身子,以此作為要挾入住。為了不讓自己名聲顯敗,給我母親下毒,周身長滿了治不好的水泡囊腫,看起來就像個怪物,我們每次出門都只能在夜里出門,不然就被人當(dāng)做怪物嫌棄,拿著掃帚驅(qū)趕,后來日子實在沒法過,不知道是哪里走漏了風(fēng)聲,他安排我們到他家中,說是要接濟,實際上就是要斬草除根,以私自闖入宅邸的名頭讓下人毆打下死手。”
“人家當(dāng)仆的都暗揣惻隱之心,不忍下死手,留我一命,我母親本身中毒,即便沒有被打死,也活不久。我被師傅收養(yǎng),從相師一道,想以本事復(fù)仇,卻被勸導(dǎo)離去多年,直到如今聽聞突發(fā)變故,方才回來?!?p> 我沒話找話:“所以你原本就是山城中人?!?p> “不算,在城外,與我母親相依為命的時間也只是在附近徘徊?!?p> 我說:“你終究舍不得這地方,像你的母親一樣,終究還留存著理智和善意?!?p> 黃相看著我,聲音一如既往地沙?。骸澳阏f的話與師傅所言極像,他說我終有一天會找到將其留存的意義?!?p> “至少你救贖了我,我無須再受制于人。至少像秦聞君那樣無辜卻能放下身段給你母親抬棺的人不用受害。至少還有我這么一個陌生人記得你母親能給仇人后代擋劍的好和善良。”
“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告訴我她的姓氏和名字,我從小習(xí)得雕刻術(shù),可以在她的墓碑上刻下她的姓氏名字,她今后不再是別人的附庸,也不再是誰的敵人。”
黃相看著我,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你真的很像我的師傅。從未有人會直接問我過往,多少有些避諱?!?p> 然后他接著說:“她姓黃,沒有名字。我知道你們?nèi)タ戳四莻€墓碑,想來他們也不會注意這些事。”
黃庭雀說的他們自然是指秦家人,他的恨來源于上一輩人的糾葛,遇到一個完全不稱職的父親。他算計于秦聞君,現(xiàn)在看來也稱得上情有可原,至少他還在掙扎,沒有釀下大禍。
我猶豫地敲了敲桌,說:“在墓園的時候,我和俞相碰上了不尋常的事,墓園四方皆立門庭,清風(fēng)自在,礦山舊址處也遇到了埋伏,有異人下咒,企圖攪弄局面,從里面帶出來的奇怪顆粒,顏色暗紫,一觸碰墓園土地立即顯形,似乎有喚醒尸身的用處?!?p> 黃相回答:“我聽說了,這事可能只是一個端倪,得以僥幸發(fā)覺?!?p> 我接著說:“不過不知為何,你母親的墓并無異動?!?p> 黃庭雀想了想,拄著拐杖要往外走:“你是否隨身帶著我的物件?”
這話為何意?難道......
我突然意識到我的包里放著黃相的銘牌。
一開始我就納悶為什么以黃相的手段壓不住這個女人?為什么黃相自己不能夠親自解決這件事情?為什么我的到來會徹底惹怒或者說激起了尸香擾人的局面?或許問題的根本就同我無關(guān),而是因為黃相的身份,因為黃相那時候離開的緣故。
“過幾天就是元宵,十五的日子十六的節(jié),如果你決定要留下來,就來找我,我會帶你去見見山城守相?!?p> 黃相甚至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但又好像說了許多讓我留下來的言語,我一時間不知道自己是該離開,還是該留下。
山城,同樣是別人的故鄉(xiāng),在這里有無數(shù)人的故事,從小到大,從前到現(xiàn)在。
我回到住處,不知道想了多久,醒來時天已經(jīng)大亮,我把錢轉(zhuǎn)到醫(yī)院,讓護工交付母親需要的費用,順帶將欠下的債全數(shù)還清,一時半會兒我母親沒有辦法醒過來,父親也同樣不知去向,杳無蹤跡,我覺得自己像只丟了巢的鳥兒不知歸往何處,思索片刻還是去了俞廉鸚的花鳥店,將秦忠年多給的一份錢交給他。
俞廉鸚看到我很是意外,他還是穿著大涼拖躲在店里逗鳥,生意慘淡到我可以直接在店里說起隱秘也不會有人探進門來多聽一句。
“喲,你這是雨天出大太陽想明白了,昨兒個你也碰到了,應(yīng)該知道我沒有唬你,到時候整個山城都是妖魔鬼怪的時候你再來可不就遲了嗎?”
他話說的大義凜然毫不避諱,絲毫不懼外人聽見,像是知道自家店面門可羅雀毫無生意可言,收錢的手是沒有一點猶豫,在這店里頭竟然還藏著一個刷卡的機器,他爽快一刷然后將卡交還給我要多客氣有多客氣。
我調(diào)侃他:“你這店雖小倒也是五臟俱全啊?!?p> 俞相指了指刷卡機:“你說這玩意?這是我?guī)煾档臄〖易咏o我的高科技,就算設(shè)置了密碼也能刷的出來。”
我故作驚訝:“你這可是不講規(guī)矩?!?p> 他回我:“我就刷過你一張卡,除了路相此等天人誰來花鳥魚蟲市場還帶張卡?”
我笑了笑沒搭理他,轉(zhuǎn)而問別的事情:“你與黃相師出同門?”
“這都被你猜到了?”
“還真是龍生九子師出二徒。”
我只是有所猜測并不確定,現(xiàn)下同樣感到有些驚訝,這倆人的性情差距之大讓我不得不對他們的師傅有所好奇。
我接著問:“你師傅是山城守相的門主?”
他一邊逗鳥一邊胡扯:“曾經(jīng)是,他的威名讓守相至今都不曾擁有第二任門主。你想要了解守相,不如自己來加入,我們是個友愛的大家庭,一人有難八方支援,過個節(jié)日都能一起熱鬧熱鬧,出去吃飯永遠都有人幫你買單。”
“你這店不會也是人家?guī)湍愠鲥X置辦的吧?”
“當(dāng)然不是。我這小店不需要那幾個財神爺出手。”
我的記憶中干這一行的多半是生活困苦之人,怎么聽俞廉鸚說的守相中的相師都是有錢人?還有個威名顯赫的門主不知去向。
但是他的話中有一點很關(guān)鍵,守相并不像我想的那樣,或許會門派有別,魚龍混雜,但是似乎并不會為了高位爭斗,我身為三代相師,本身帶著成見強行為之,來山城又遇見歹勢,識得山城守相,解決心中多年夙愿,這是我的命數(shù),還是有無形的手在操控著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