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梅園的這幾日，梅湄安安靜靜地窩在宿主的枝頭，和以往宿在西池里一般，仿佛從沒有發(fā)生過那些禍福難料的意外。偶爾趁凡間的子胥君不在，她還會扔兩片梅花瓣到他的硯臺里，想象能鬧一鬧他也算得上這平淡歲月里極舒心的事兒了。
畢竟于她而言，下凡一遭難得，下凡一遭還找到一個名正言順“陪”她度過凡塵時光的仙家更難得。
即使他不知道。
即使她已沒有多少年歲可活。
倘若凡間的子胥君回來了，梅湄或是仰頭望天，或是扶額看地，再不濟背身而對，總不將他納入眼底。不是因為不敢，也不是因為一看到他就容易想起到底結不結仙緣的“糟心”事，而是她同自己起了誓，較了真。
——如果少看他兩眼就能少理會他兩次，就能避免增加因果線，那就別看，直到彼此攤開前塵往事，把這段關系剖白個明白。
期間，十殿轉輪子冉君到訪過幾回，也帶來了不少樂子，只是梅湄現在全身心撲在心事上，關于仙位的，關于梅仙始祖的，關于……子胥君的，無暇理會。
漸漸的，子冉君到了也只是遠遠地觀望，不大近前，有時坐坐便走，很是匆忙。梅湄算算日子，此時正值仙歷中的月尾，想必陰曹的事多，有他忙活的，因而耽擱了，少替桐素看顧自己幾天也很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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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司冬的仙官降了一場潑天大雪，薄薄的太陽落下房檐，四周空寂，萬籟無聲，更覺寒涼。
余暉照在檐角，打在雪光上，橙黃的暖和銀藍的寒交相輝映，映在梅湄眼里，不禁叫她想起了子胥君那雙有別于常人的眼睛。
“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從遠方迢遞而來，匆快卻非匆忙，甚至行出了節(jié)奏上的勻稱。
——不用猜便知道，是凡間的子胥君回來了。
緊接著是一陣瑣碎的步伐，難道今天來的不止他一人？
“殿下，您真將良緣帖遞到了長歡庭？”
梅湄偷偷從袖底窺視來者的衣裝，頭一個是熟稔的黑衣金線——子胥君，緊隨他進入梅園的是位紫衣闊袖的郎君。
看這位郎君衣服上的圖案，倘若凡間的話本子沒寫錯，那么他至少是個三品以上的大員。
“有何不可？”
“這……哪里行得通了？”說話的這位大員郎君有些著急，像是火燒眉毛，卻又無可奈何。
子胥君就坐石桌旁，帶了微重的慍怒，強調一個“何”字：“有何不可？”
大員郎君搓了搓手，來回踱步：“姑且不說這小薄娘子是何身份，便是殿下和趙大人談成了，即刻將她送到趙大人府上，假稱是趙大人久病而歸的千金也很是不妥?！?p> 子胥君一口把涼茶盡數倒進腹中。
“……長歡庭是什么地方，見過小薄娘子真容的沒有百余也有數十，朝野上下，悠悠之口，殿下，您如何擋得住啊——”
子胥君睨了對方一眼：“擋不住就不擋。孤要迎進府的是她，要給的名分上也是她，與那些閑言碎語亂嚼舌根的人何關？”
這些梅湄藏在疏影橫斜后，又因為自己刻意遮擋的緣故，看不真切，只隱約聽了個大概。
子胥君要迎上次見過的那位小薄娘子入府？
還遞了什么帖？
入府是個什么意思她并不十分清楚，只在話本子里瞧過，但這話里話外的意思，是子胥君要娶薄嬋嗎？
梅湄一時按捺不住正要撇開袖子、撥開枝丫細看，忽然想到自己立下的誓言，忙低下頭去，豎起耳朵仔細聽。
“殿下，無嫡正無以立庶，這是祖宗傳下的規(guī)矩，您就不怕陛下問責嗎？”
“孤自會向父皇說明原委，徐卿無需擔憂。”子胥君答得肯定。
——他在西池宴上說那個“好”字時，也是這般鎮(zhèn)定的口吻。
梅湄當即用仙法撥開樹枝，一手拉開袖紗，勉強擋在視線前，模糊了子胥君和那位徐姓郎君的身形。
傍晚天色昏暗，也無燭臺照明，她在高枝上盡力一探，暗暗寬慰自己舉起袖子遮擋了目光便算不得破誓。她如此得不敢接近，甚至不敢躍下枝頭、發(fā)出一點聲音，生怕子胥君有所察覺，斷了自己聽風聞訊的指望。
雖然他已經是個普通的凡人，而自己只是孤魂一縷。
“殿下……”
“不必多言。”子胥君招了下手，有侍候在梅園門口的侍女穿過窈窕石徑，迤邐而來，點一盞燭奉于石桌上就退了出去，“此事定下，贖金孤會如約交付長歡庭，讓小趙郎早些去京郊莊子上接這個久病的妹妹吧。”
徐姓郎君不死心，意圖再勸，卻在子胥君的深重凝視下，嘆了一聲，朝子胥君一揖，退離了梅園。
梅湄別過身，放下袖子，屈腿倚在樹干上，將視線埋進了自己的衣衫里。
或許，這位小薄娘子，曾經的小憐姑娘，就是他心頭難捱的那一關，以至于能讓司命星君出手，借由他下凡歷劫，為他造這樣一場凡塵夢。
也挺好。
梅湄輕扯出一個笑，至少在結定仙緣前了解到他的這個故事，還有盡早退出，成全他和她的余地。
不知為什么，梅湄心底生出了份釋然，像是終于窺破了迷瘴，捋清了糾葛。
從始至終，不過是她自己由好奇到一廂情愿，而五殿閻羅子胥君只是不緊不慢地回應了她的奢求，結出一步步的因果，到頭來，把這回應變成了身為仙緣對象不得不履行的責任。
是，一開始子冉君就說的很明白了——是她求一段仙緣，他五哥就給了她一段仙緣。
僅此而已。
可她究竟在奢求什么呢？
如果僅僅是奢求一段仙緣，就別管有什么往事，直接等子胥君回到天上，二人去女媧石前結了這仙緣就好。她又何必要到這凡間，觀他愛恨是非、猜他內心關隘？又何必在得知這些斬不斷的前塵后，猶猶豫豫沒個決斷？
“凡間一世不過天上數十日，梅湄，不要胡思亂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