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魔尊尉赫

　　素色的水滴如晶石懸掛于墻壁上，微微閃爍的光芒撐起整座大殿的晦暗。亦姝蜷縮成一團窩在榻里睡著，眉目緊蹙，滿是不安。

　　倏忽，她抓著被角的指尖一動，腿腳不自覺地一蹬，意識比雙眼更先接觸到現(xiàn)實。

　　七萬年了，這是她第二次做這樣的夢。

　　夢里是幼時在妖界經(jīng)歷的那一場驚險，就是那一場驚險害得娘親傷痕累累地沉睡了百年有余，也是她第一次認識到尉赫叔叔不會永遠順著她和娘親的意，不會永遠哄著她們在三山四海里享受無憂無慮的大好時光。

　　當(dāng)年，他是一扇寒光笑行六界的魔族三殿下。

　　今天，他是獨掌生殺大權(quán)、坐鎮(zhèn)一方的魔尊。

　　他有他的道，不為任何人折腰，也不屑于為自己的行徑解釋。

　　信也好，不信也罷，盡在人心。

　　他困了娘親百余年，讓娘親只能在那團黑霧里療傷，哪兒都去不了。她不明就里，又心疼娘親，以為是他限制了娘親的行動，多次求軟告和無果，便同他慪氣了百余年。

　　直到百余年后，他親自放娘親出來，她看到娘親的精神狀態(tài)更勝從前百倍，才覺得不好意思，才磨磨唧唧地去給那個坐在大殿臺階上搖著扇子、望月觀星的他道歉。

　　他那時還笑，還如往常般一扇子輕敲在她的腦門上，逗她一句。

　　“不鬧了？”

　　現(xiàn)在想來，恍若經(jīng)年。

　　亦姝信手變出一座粉白瓷長頸瓶，她指尖搖曳著，數(shù)數(shù)金紅的梅枝在瓶中一疊疊一摞摞競相綻放。光著腳一步步走向擺在大殿陰影里的花架，她沒有用法術(shù)移動，也沒有卷云鋪棉地驅(qū)寒。

　　花架共七層，占據(jù)了整整一面墻，空格里擺放著各色各樣的瓶子，有矮腳的，有雙耳的……每個瓶子里都毫無例外地插著幾枝金紅的梅花，遙遙望去，就像一座繽紛的花塔，靚麗如春。

　　亦姝挑了一處有空隙的，把新插的這一瓶塞了進去。

　　每夢到尉赫一次，她就會插一瓶新的梅花，到天庭的這小半年，日日如是。

　　數(shù)十萬年前，娘親羽化后的那段時間，她夜夜復(fù)夜夜地睡不著，是尉赫在庭前種了數(shù)株梅花，又以他的血澆灌，促使那些梅樹能日益適應(yīng)魔族的環(huán)境，最終開出不同于六界中任何一株梅樹的花，每一朵都極盡妖冶，色澤各異，斑斕如雨過天晴時懸垂的彩虹。

　　亦姝看著這滿墻的梅花，甜甜一笑。

　　有時候她也會想，倘若不是她執(zhí)拗地不愿意面對現(xiàn)實，強烈要求進那黑霧沉睡數(shù)十萬年，是不是就不會錯過尉赫風(fēng)光大盛的那些歲月，是不是就不會，在她走出黑霧不到七萬年，尉赫就閉關(guān)謝客、封刃潛修，以對抗即將到來的大限。

　　他說，小妖，別讓他人知道我離開了。

　　她點頭。

　　他說，小妖，外面的事交給你了，幫我穩(wěn)住天族好不好？

　　她點頭。

　　他說，宰輔銳觀雖年輕，但他是我最信任的人之一，你有什么事就找他商議，他會全力支持你的。

　　她點頭。

　　看著尉赫逐漸消失在黑霧里，她忍了數(shù)十萬年的話終究是沒說出口。

　　他替她報了家仇，把魔族托給了她，她便會窮盡平生智謀，上誆天帝，下掌妖族，牢牢守著，等他回來。

　　——回來后，能不能不叫我“小妖”了，也別叫“二丫”，不算沉睡的那些日子，我已經(jīng)七萬歲啦。

　　——我叫亦姝，亦然的亦，姝好的姝。

　　~~~

　　已經(jīng)十三天了。

　　桐素趁著調(diào)息調(diào)動仙力感受周圍的波動，海棠和曇夢為了保持這個姿勢不動彈分毫，已經(jīng)選擇了入定，尤其是海棠，腳下的花已經(jīng)開出了二十六朵，再多只怕都要借用她腳底的地盤了。

　　夭夭雖然年紀小，后勁跟不上，卻也是能輸入仙力絕不閑著，偶爾修整一下絕不會超過三日。若非她的氣息和曇夢有相輔相成之妙，四時陣一旦開啟也不能換人，桐素真想把她送回西池，另找姐妹接替這個位置。

　　長鞭懸浮在背后，桐素的目光投向中心仍然閉目不醒的梅湄。

　　你在入夢里到底經(jīng)歷了什么？為何到現(xiàn)在都沒蘇醒？

　　——她在夢里掰扯花瓣，以熬過漫長而無聊的時光。

　　梅湄趴在黑霧里，一片一片數(shù)著變出的梅花，不能動，也出不去。

　　數(shù)是純摸索數(shù)的，黑霧渺茫，一點光都漏不進來，這雙眼和瞎了沒什么區(qū)別，只能扯點東西，證明自己還是活著的，而不是一腳踏進了無盡的虛空。

　　中間她曾抱著“瞎貓或許能碰到死耗子”的態(tài)度，嘗試過能不能翻手點亮長明燈。

　　但顯然，徒勞。

　　這幅身軀是梅仙始祖臆測出的花疏，又不是她自己的，如何能憑空變出子冉君給她的長明燈？

　　其實，早先梅湄也沒這么無聊。

　　背脊上的疼痛異常真實，叫她虛汗淋漓，支撐身子已經(jīng)很是勉強，更別提撞開黑霧沖出去?；ㄊ枋遣徽J輸?shù)?，操控梅湄的意識強行突破了幾回，后來不知怎么的就陷入了沉寂。也正是和花疏失去了聯(lián)系，梅湄忽然舒適了起來，心也不悶了，背也不疼了，整個身體仿佛真的成了她的，除了出不去，一切正常。

　　于是她高興了，跳起來，走了幾步。

　　黑霧也走了幾步。

　　還是把她整個人包裹在里頭，分寸不差。

　　她試過用妖術(shù)強力破開黑霧，但那妖術(shù)打出去就跟打在棉花上似的，軟塌塌的，沒下文了。

　　她試過整個人往前沖，看這黑霧究竟有多寬，或者說，這黑霧究竟能不能跟上他的速度，但沖了半天，不僅丟了方向，一滴光明也沒見到。

　　她記起了天帝給她的令牌，可一掏懷里，什么也沒有，最初急過，然而一想到這具軀殼就不是她自己也就釋然了，待出去了再找找吧。

　　梅湄開始蹲著，趴著，躺著，到后來，開始肆意變出梅花，聞花味、擺花樣、數(shù)花瓣……到現(xiàn)下，已經(jīng)失去了對時間和空間的感知。

　　還要困多久啊？

　　她放下了手中的梅花，仰倒在一片軟綿綿上，不用說，肯定是黑霧又托起了她。

　　就在她以為要再度陷入空虛和無邊的寂寥里時，腦海里傳來久違的聲音。

　　“快了?！?p>　　“花疏！”梅湄猛地翻轉(zhuǎn)身子坐起來，“你終于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