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昕陽令

破釜沉舟 第六節(jié)

昕陽令 加加有本難念的經(jīng) 3727 2021-03-12 15:16:35

  河谷內(nèi)整整一夜被火光照亮如明晝,灼熱的氣息沿著帶著腥味的風陣陣旋來,濃濃的黑煙伴隨著渭河清澈的流水聲,而今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得愈加刺鼻。返程之時,衛(wèi)昕不放心,騎著馬始終在隊伍末處親自指導部眾依序歸營。軍侯依衛(wèi)昕之令一直走在隊伍最前方,只能一到營地便組織支帳、安排補給,給重傷輕傷的兵卒處理傷口、集攏修整。衛(wèi)昕另派了一路斥候去密林勘察援軍情況,又安排一路斥候去山腳打探戎軍動向。

  巨弩車比來時少了一大半,剩下的十之八九或因兵械引弦受了殘損或因大火毀了卷收弩矢的轱轆,河谷里留下一坨坨黑漆漆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板車,弩弓猶在的都按衛(wèi)昕之令仍運回營地。其他裝載輜重的軍車折去有限,沒了來時滿滿的弩矢一輛輛上面躺滿了傷兵。將士們一簇一簇隨著弩車快速移動,受了輕傷的咬牙推著巨弩車或軍車前行,受了重傷的抱著軍械匍匐在軍車上唧唧悲鳴,一個一個臉上烏漆嘛黑分不清是淤泥還是血污,有如木雕泥塑無一個能辨得清神情。

  數(shù)個時辰前驚心動魄的殊寡慘烈還余了沉寂與恐懼存在朝陽眼底,眾人皆自顧舉步低頭慌忙趕路,并無一人留心到軍車上多了一個朝陽。朝陽也是一夜未眠,雖不知父王身在何處,也不見衛(wèi)昕是否安好,見部眾仍在有條不紊前行便心知二人俱在,故而一路蒼白著臉小心四下張望著。

  到了營地,火頭兵們開始埋鍋造飯。營地里本預留著火,他們手腳麻利在火架上撐起一口口陶鍋,將新打上來的井水注入鍋中,待鍋內(nèi)的水煮開后,再將事前切分好的一袋袋黍米、豆子、野菜灑入鍋中,邊煮邊拿起長勺掀開鍋蓋往鍋里攪上一攪,很快看見那些豆子、野菜伴著鍋里的粥一齊上下翻滾,粥越煮越稠漸漸開始咕嚕咕嚕冒泡,移開鍋蓋香氣便四散滿溢了出來。先時席地而坐的將士們自顧自舀著粟米,有的已經(jīng)一口糗糧一口水的吞咽了起來。菜粥的香氣很快四溢,將士們一個個如地獄幽魂般走上前來圍攏在鍋邊,待到一碗碗粥領(lǐng)到手里,不嫌燙的原地囫圇幾口吞咽入腹中,小心的盛得一碗小心翼翼端回去就著粟米一口口喝將起來。怪道食物總能在出其不料的時候起到鎮(zhèn)定人心的效果,填飽了肚子的鬼魂紛紛現(xiàn)了原形,慢慢幻化出人形,有人憋出了一臉痛哭流涕,熱涌出一股不知是痛還是嚇出的淚;有人釋出了一口魂飛魄散,抹把臉抓出臉上道道黑痕。不知誰先講了一句笑話,大伙兒依次哄堂大笑了起來,忽而間營地里也仿若沾了些許大勝的喜氣,人人臉上一道黑一道紅的,遠看像是一個個都恢復了氣色。

  一直送到最后一輛巨弩車歸了隊,衛(wèi)昕才自己入了營。他下了馬,第一件事是扯開糗糧袋將粟米倒入馬槽,戰(zhàn)馬停歇下來便像是沾染了將士們的郁躁不安,“得得得“的四蹄不停原地打轉(zhuǎn)。營地里多苜蓿草,衛(wèi)昕彎腰拾了一根叼進嘴里慢慢嚼著,雙手溫柔得環(huán)抱著馬兒,來來回回輕輕撫摸它的鬃毛,約莫十來趟馬兒逐漸安靜了下來開始咀嚼起黍米。隨后,衛(wèi)昕收了軍糧袋,又取了一大叢苜宿草,抖去草中塵土,去掉老根,再篩除草屑細灰,放入馬槽,任馬兒自行食用。馬兒安靜吃著苜宿草,衛(wèi)昕遙遙向河谷望去,清澈的渭河水潺潺流動,四面山上的隴軍像螞蟻一樣密密匝匝、蓄勢待發(fā)。衛(wèi)昕蹙眉沉思,臉上悲喜不辯,他心里明白,正面遭遇戎軍騎兵大軍、又是戎主親率的主力,此番短歇已是借著弩器之勢死里逃生,若得戎人喘息再來必是十死九生。此刻未知援軍何時能到,此地河谷離邊城只一日路程,情勢險峻之下去掉輜重全速前進小半日便可穿入密林,由隴山撤回邊城。衛(wèi)昕如是盤算著,側(cè)頭見營地里一縷縷炊煙升起,聽見將士們陣陣笑聲傳來,仿佛看見母親的音容笑貌勝在眼前。自己果然并非什么蓋世英雄,危難時間只能想著如何盡力護到身邊之人周全,衛(wèi)昕恥笑著自己,低下頭一下下擦拭劍上和弩上的血跡。

  軍候細心給衛(wèi)昕盛來一碗菜粥,衛(wèi)昕遙遙看見朝陽站在軍候身后不遠處,面目憔悴,一張小臉上只剩下尖尖的下巴、盈盈的大眼睛,盈盈望向自己。衛(wèi)昕接過菜粥,粲然一笑,招手令朝陽走近些。很多年之后,朝陽依然記得那個在斷壁殘垣中衛(wèi)昕如朗月入懷的一笑,眼神比她這一生見過的所有星星都要亮。

  “嚇著了?”衛(wèi)昕一邊說,一邊將手里的菜粥遞給朝陽,揮手示意軍候退下,“清點傷員輜重,速來報我?!?p>  朝陽走近了,認認真真盯著衛(wèi)昕上上下下打量,確定人安好無恙,仍不放心道:“你沒受傷吧,我父王是否也安好?”

  衛(wèi)昕點點頭:“無妨?!毖哉Z中似有一絲安撫的味道,須臾他正色道,“兩軍對壘非同兒戲,殿下可是決意要離去了?”

  朝陽茫然,卻仍一臉凝肅得搖搖頭。

  衛(wèi)昕深深看了朝陽一眼,眼里已帶著無可辯駁的決絕。

  太陽已經(jīng)升至高處,朝陽咬住嘴唇不說話,抬頭見衛(wèi)昕站在自己面前,脊背筆直,不知何時已為她擋住了陽光。她心內(nèi)一熱,也似下了大決心,走近衛(wèi)昕說:“給我一匹馬!我去尋父王?!倍笈滦l(wèi)昕誤解似的,又飛快補道,“我若回去,父王定肯收兵!無論如何也能為你們拖得一時半刻!”

  衛(wèi)昕迎著朝陽的目光,看見她緊張抖動的長睫,心里莫名有了片刻安寧,不禁莞爾,解下披風覆在朝陽肩頭,溫聲道:“一會兒卿送殿下一程?!?p>  披風帶著衛(wèi)昕的體溫厚厚攏在朝陽肩頭,山風吹起她的額角碎發(fā),在衛(wèi)昕看來,朝陽整個人顯出一種格外柔軟的感覺。

  很快,軍候去而折返又盛來一碗彩粥給衛(wèi)昕,瞟了眼朝陽欲言又止,朝陽會意走遠了坐去馬兒旁飲粥。

  衛(wèi)昕接過軍候手中的碗,單刀直入問:“傷員如何?“

  軍候緩口氣,一五一十回稟道:“殘兵算上傷重的有千人,已原地補給,受傷的都先取藥品簡單包扎了;軍糧仍可維系個把月;新掘的井水裝滿眾人的水囊不在話下;巨弩車燒損大半;旌旗仍有數(shù)十枚;弩矢消耗最多,用了不下十萬支,所剩無多;將士們隨身的武器幾近折損了大半;援軍仍杳無音信;戎軍大部似尚在山上修整,戎主留了有一小股弓弩手守在河谷,一面占據(jù)上山之路偵查援軍,一面堵死河谷內(nèi)的逃遁之路?!?p>  衛(wèi)昕負著雙手背過身盯著河谷內(nèi)的殘火,沉默思付起來,火光映襯著他半邊臉頰忽明忽暗,顯得鼻梁高聳、豐神如玉。那一隊戎軍人馬此時此刻在此處看得清清楚楚,仿佛正有序搬動一些谷里的巨石,看來是在預備向營地投壘石,為發(fā)動下一輪攻擊。

  “都尉,是否再請援軍?”軍候焦急問道。

  衛(wèi)昕霍然轉(zhuǎn)身,目光炯炯道:“來不及了,一個時辰之后我一人去佯攻,牽扯河谷之內(nèi)戎軍注意之時,你取虎符伺機領(lǐng)著剩余的人沿隴山之道返回,且戰(zhàn)且退,一直去向公孫令求援為止,或尚有一線生機?!?p>  軍候聞言大驚失色,顫聲道:“吾等豈是貪生怕死之徒,萬不可讓您孤身涉險!”見衛(wèi)昕眼眸沉沉、抿唇不語,像是已拿定了主意,他重重抱拳跪地,嚎道:“吾等不走!吾等寧愿誓死追隨都尉!”

  衛(wèi)昕目光驟然尖銳起來,他重重握住了軍候的肩膀,低下頭咬牙道:“時間不多矣,接下來你須得慎之又慎,且記得且戰(zhàn)且退,務必帶著兄弟們都返回隴境!我衛(wèi)昕感激不盡!”

  軍候的眼眶立時紅了,他深知衛(wèi)昕是個吃軟不吃硬的脾氣,放低了聲音道:“都尉,敵眾我寡援軍未至,此非戰(zhàn)之罪!夫人可還在等您回去啊。”

  衛(wèi)昕聽及母親晃了晃神,回過神來猛然咬了下舌尖,厲聲道:“弩陣既失,弩矢已無,兵敗至此,我還有何面目再見母親!”

  軍候握拳垂頭,須臾抬頭,雙目赤紅:“都尉何不帶著大家一起突圍?或向戎軍詐降,或可有一線生機!”

  衛(wèi)昕沉聲打斷他,道:“我亦想過,如今別無他法。若非我親去佯攻,戎主不會相信。戎人再次卷土重來,你我皆是死路一條!”說罷,他緩緩從懷中取出虎符,遞給軍候,哽聲道,“你莫再多言,若日后被我知道你違抗軍令,必要狠狠罰你八十軍棍!”

  軍候恭恭敬敬接過虎符,上面的血跡再次染紅了軍候的眼,他抹了把淚,擦干凈虎符上的血放入懷中,端端正正跪在地上磕了個頭,道:“下官必當庶竭駑鈍,帶大伙兒返回北境,若有不效任您責罰!下官等您回來責罰!”

  衛(wèi)昕點頭,重重拍了拍軍候的肩膀,側(cè)身離開。眾人跟著衛(wèi)昕多年,見衛(wèi)昕神色凜然、眼神堅定,而跟在后面的軍候面沉如土、抿緊雙唇,又見衛(wèi)昕指揮眾人將營地里的巨弩車上的輪軸、輻條、尺刀一一拆下,將拆下的部件再一一分配給失了兵械的將士們充當隨身兵器,再命軍候拆開軍車上所有軍糧,取用一半按均分打包分予眾人,心下已明白了八九分。幾個膽大的自告奮勇要隨衛(wèi)昕而去,衛(wèi)昕自是不允,此番戎人來勢洶洶,數(shù)量是自己的數(shù)十倍之多,衛(wèi)昕實不忍這些相依為命多年的兄弟矢盡援絕身死他鄉(xiāng),也不多言,相互紅著眼眶互捶肩頭以示珍重。

  河谷內(nèi)的戎軍來來往往,在營地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嫻熟的軍候還不時取出矢囊置于地上,仔細辨別戎軍動態(tài)。“都尉,戎軍進攻了?!背夂蛏裆厣锨白鄨?,河谷蟄伏的戎人此時正發(fā)起了新一輪的攻勢。

  衛(wèi)昕束緊鎧甲翻身上馬,喝命軍候帶著眾人躲在河谷之內(nèi),隨機應變向著隴山方向且戰(zhàn)且退,而后傾下身把手伸向朝陽。

  朝陽毫不扭捏,走近衛(wèi)昕,握住他的大手輕盈躍上馬兒。這一路認識衛(wèi)昕、跟著衛(wèi)昕,知道他凡事都是這么一副咬牙撐過去、痛了也不吭一聲的性子,她不禁回頭向他燦然一笑。

  衛(wèi)昕低頭看見朝陽大大的微笑,楞了片刻,很快也笑了一聲,忽然壓低聲音道:“殿下可害怕?”

  “害怕若能幫上你的忙,我便害怕!”朝陽斂了笑真誠說道,霎時又無畏得笑起來,小臉上的大眼睛如五彩寶石般晶瑩透亮、絢爛奪目,令人移不開目光。

  衛(wèi)昕黝黑的眸子看著朝陽,一眨不眨,久久不語,微微浮起一個笑意,猛得握緊韁繩,馬兒長嘶一聲,四蹄翻飛,在眾人沉默的注視中向戎軍奔馳而去。衛(wèi)氏嫡子,血液里終究流淌的是縱橫沙場之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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