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而復(fù)得 第一節(jié)
朝陽心中燥郁,一個人悄悄溜來衛(wèi)昕住的小院,然而屋內(nèi)屋外尋不見衛(wèi)昕,她喝了酒覺得心砰砰直跳,便自己坐在廊下吹著風靠著歇息一邊等衛(wèi)昕。她未留意院角逆光站著的高大身影,正緩步朝她走來,馬靴包裹著的小腿,每一步都踏得極沉穩(wěn)。那人靜靜靠向她,俯身戳了戳她的臉蛋,聲音低沉:“殿下在此做什么?”
朝陽猝然抬頭一聲驚呼,驚愕得看著眉眼冷峻的公孫令正蹲在自己面前,表情認真得看著自己,忙一把拍開他手:“不要你管!”
公孫令漆黑的眼睛默默盯著她的小臉,慢條斯理收回手,道:“可,不過殿下最好也莫要再動了?!?p> “我為什么不動?”朝陽瞪著眼兒道。
“因為殿下身后有條蛇?!?p> 朝陽頓時嚇得一動不動,慘白著臉顫聲道:“公孫令,你是不是在騙人?”
“還記得我叫公孫令,看來殿下是很惦念我?!惫珜O令低笑著直起身。
朝陽心慌意亂得慢慢轉(zhuǎn)回頭,身后卻哪里有蛇的影子!遂大怒,起身欲走。
公孫令長腿一攔,雙臂當即橫在廊柱上,瞬間阻住了她的去路:“殿下為何每次見到我就走?”
朝陽沉起一張俏臉:“我要走了?!?p> 公孫令帶了酒意的瞳仁深深看進她的眼睛里,嗓音微沉:“除了我身邊,殿下哪兒都不去?!?p> 朝陽聽罷,眼里火光直跳,忍不住道:“你我素昧平生,為什么總要欺我?”
公孫令心頭一刺,良久輕道:“我也想知道為什么。是殿下先招惹我的,如今由不得你說走就走?!彼麖妷合录妬y的心情,執(zhí)起她一只手,放在自己心口處,眼神忽然熾熱:“令心悅殿下,此次也是專程為殿下而來,聘禮業(yè)已送來,令誠心求娶殿下?!?p> 朝陽聞言,只覺胃火燒得疼,她眉心都擰到了一處,將手從他胸口緩緩抽離,誠心誠意道:“將軍肯舍下軍階,入贅大戎嗎?”
公孫令幾不可察得蹙了一下眉,默然不語。
“兩國聯(lián)姻,隴帝同意了嗎?”朝陽又湊近逼問了一句。見他仍沉默不語,朝陽心下頓時有了底氣,裹著狐裘儼然成了只小狐貍。
公孫令額上青筋跳了跳,眼眸突然黯了。隴帝好戰(zhàn),暴虐無道,猜忌多疑,最忌諱手握兵權(quán)的將領(lǐng)聯(lián)姻權(quán)貴,更何況是勢如水火的他國公主?倘若貿(mào)然求娶朝陽,勢必惹怒隴帝,自己這十多年的艱辛隱忍頃刻將付諸東流。
朝陽停頓了一下,放緩語氣道:“你若放棄一切,一介平民,父王又怎愿配我?”
公孫令著惱,狠聲咬牙道:“若殿下應(yīng)允,我自會請奏陛下。我會護你一生,也可保隴戎再無兵禍?!?p> “我先走了?!背栆娝l(fā)怒,眼眸彎成了月牙,輕快道,“將軍畢竟是客,四處亂行會驚擾到主人的,不妨早些回去慢慢思量罷。”
公孫令在黑暗中盯著她的臉看了一瞬,霍然朝她逼近寸許,朝陽用力推他,他低下頭,輕嗅她身上久違的甜香,冷冽的眸里仿佛涌起無邊的黑暗,深處是化不開的執(zhí)意,如同嗅到獵物的猛獸:“看來還是直接擄走殿下,來得便宜。”
衛(wèi)昕回至院中,正見廊下的朝陽被困,大跨步上前,須臾間與公孫令交了十余招。公孫令不敵一躍退開,衛(wèi)昕手一收站定,挺拔的身形將朝陽半掩至身后,目光皎皎,兩人分庭抗禮。
公孫令揉了揉掌,望著衛(wèi)昕忽笑道:“子卿留下字條特邀我前來,想必有舊要敘?!?p> 衛(wèi)昕聲音冷硬:“我沒有舊敘?!?p> “你有。你被俘在此,想讓我?guī)湍慊I措,營救你回去?!?p> 衛(wèi)昕神色凌厲了幾分,點點頭:“我確有此意。”
公孫令目光掃過衛(wèi)昕身后的朝陽,眼中閃過寒光:“你已知戎主無意放你歸去,想讓我暗中安排使團助你脫困,故而深夜相約來此謀劃??赡阌謶{什么求我答應(yīng)呢?”
衛(wèi)昕冷著臉,率然道:“什么也沒有,憑你高興?!?p> 公孫令微微一笑,將手緩緩指向朝陽,坦然道:“你把她交給我,我就幫你脫困?!?p> 朝陽錯愕,大怒:“你拿我威脅他?”
公孫令徐徐點頭,笑道:“不錯,實是愛殿下至苦,令別無他法?!?p> 衛(wèi)昕側(cè)了側(cè)頭,瞥見朝陽表情憤然卻無畏。他回過頭來,兀自笑了一笑,搖了搖頭道:“她若不愿,強把她交予你,我此生都不得安心?!?p> 公孫令冷笑一聲:“話不要說得太早,你不妨考慮一下。是老死他鄉(xiāng),還是現(xiàn)在將她交給我,我有的是法子迎你回去。你意下如何?”
衛(wèi)昕神色不變,淡淡道:“我是想回去,卻不能因此舍棄了她?!?p> 公孫令沉吟不語,抬眼看到朝陽眼中的厭棄,忽得嗓音一沉:“既是如此,出使已畢,使團明日便啟程,望殿下好自為之?!?p> 衛(wèi)昕看著他離去的身影沒入暗夜,轉(zhuǎn)身面對朝陽,大掌輕撫過她頭頂,輕聲哄道:“不怕,臣在?!?p> 朝陽臉上卻未見和緩,憤然道:“我以誠待你,你一直欺瞞于我。這便是你想活的法子?”
衛(wèi)昕低下頭,靜靜注視她片刻:“是臣不對?!?p> “你若想走,我怎會不幫你?”她仰頭看了他片刻,看見他如玉石一般清冷堅潔的下頷,一瞬間她眼里像是有一層霧氤氳開來。
衛(wèi)昕隔得很近看她的臉,憤然掩蓋不住她眼里瀕死的倔強和難過。然而自己又何嘗不是?從他告別蘇老,手指扣上院門門閂的那刻起,心中便開始涌起一種逃亡的興奮,雖然他明知與公孫令商議無疑于是與虎謀皮,然而那又如何?所謀的是逃亡、是歸家、是自由,還有什么比自由更重要的呢?無數(shù)次的夢里他分明又重新看見了母親,看見了祖父,看見了他們眼中的濃濃的悲意與殷切的指望。從他戰(zhàn)敗被俘的那一刻起,家門的榮耀已付諸東流,走向了恥辱,走向了毀滅,走向了煙消云散。衛(wèi)氏世代保家衛(wèi)國,衛(wèi)家男兒勵精圖治,自己無一日不在為母親、為祖父而活,不該是上不能報效國家、下不能保護母親、進不能擊退敵軍、退不能保全己身的下場!自己謀劃此事已有數(shù)月之久,其間忍辱負重、惶然恐懼、虛與蛇委,折盡君子清節(jié),又豈是公平二字可報?又豈堪為他人言道?
他一直知道,使團是他眼下唯一的希望。他也知道,與公孫令的商談斷然不能有失,不然一切都將功虧一簣。然而看見朝陽被困,他好像瞬間便將自己與希望全都拋諸腦后。公孫令走了,輕而易舉得就澆滅了他內(nèi)心的火苗,那團已經(jīng)灼燒了他許久許久的火。然而他忽然也心里清凈了、踏實了、安穩(wěn)了,甚至產(chǎn)生了一種許久都不曾有的,隱秘的竊喜與愉悅。他不懂自己,他真的不懂,眼望著院里種著的兩棵古柳,光禿的枝芽正努力貼著墻往外生長。
“眼睜睜看著你死,我做不到?!背柕驼Z,抬頭擠出一個溫柔的微笑,酒窩在黑夜里忽明忽暗,“子卿,今日之事我不會告訴他人,我會幫你……歸國?!?p> 她轉(zhuǎn)身,茫然走下回廊,站在院子里仰望夜空卻不離去,夜風微微揚起她的長發(fā),無邊的天幕似在她眼前波瀾壯闊得徐徐延開。她的父親日理萬機,她的母親離她而去,她的身邊危機四伏,她身負枷鎖想逃離卻又身不由己重身陷囹圄。然而她每一天都在努力,努力去適應(yīng)惡劣的環(huán)境,每一次都沒有放棄,每一次在悲痛之后都能迅速冷靜下來,努力讓自己做出最正確的選擇,保護自己,也保護她想保護的人。這么沉重的一句話,她已然輕松說了出來,面前的路尚且漆黑一片,她仿佛已看見光明,還想把這僅有的一點點光明摘給自己。
衛(wèi)昕輕輕走過去,一把將朝陽緊緊攬入懷中,俯首在她的頸窩,深深嗅取她的甜意與她的力量:“殿下不走,臣可不放手了。
朝陽低下頭,用手指緩緩撫摸過他袖口的紋路,眼里忽然涌上了淚意,她將臉輕輕貼在他的手臂上摩挲了兩下,沉默溫順得像只小貓。
衛(wèi)昕的眸子漸漸盈滿笑意,握住了朝陽的小手,像握住了他此生中僅有的真實。不管是生途還是末路,一起相伴走一走才知。他心想,或許,這便是自由了。
第二日清晨,公孫令便向戎主請辭,領(lǐng)著使團走了,蘇老笑呵呵一路送至官道。公孫令猛然遙遙回望,固執(zhí)得想要再看一眼朝陽,他不可能沒有看清楚她,她卻自始至終沒有看過他一眼。雪花打落在他的肩頭,融成一顆顆小水珠滴落,那么像他心里的聲音。他垂頭看向手中的虎符,有短暫片刻的沉默失神。鎦金閃耀著權(quán)力的光芒,喚起了許多往事,浮光掠影般劃過。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帶不走她了,很可能永遠也帶不走她了,他只是一個平凡不過的凡人,渺小得簡直沒法再渺小,并沒有那么好的運氣能再遇見她第三次。公孫令突然很想仰頭大笑,然而卻肅穆起神色,眼里辨不清是恨是悲,再抬起頭時已恢復(fù)了淡然冷漠的神情。老天爺何其惡毒,從來都不知憐惜于他,他想要的從來都吝嗇施舍,一路走來都是如此。那又何必再求?那又何妨再爭搶一回?他要遇神殺神!他握緊韁繩調(diào)轉(zhuǎn)馬頭,這一次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