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夫人被零陵新軍從馬廄中找到。曾經(jīng)的貴婦人彼時周身馬糞尿騷,口中不停念叨著:“是她……是她……”。
高臺上的火勢沒有過度蔓延,人們依然能從尸體的鎧甲和輪廓中分辨趙范和李氏的身份。
劉賢獨(dú)自登上高臺,眺望這片自己新打下來的江山。這次的收割十分順利,起義的百姓如久旱盼甘霖,大多數(shù)豪族識時務(wù)者為俊杰。除了個別冥頑不化的,零陵新軍可以說是兵不血刃拿下了桂陽。
建安十一年秋天,坐擁零陵桂陽,背后有交州士氏為盟友,劉賢盤算著距離建安十三年的赤壁之戰(zhàn),自己還要加快腳步。
“小子,打天下的滋味如何?”賴恭伸了個懶腰,昨夜老狐貍直接去了郴縣的妓院絕艷館,雖然比百鳳樓差遠(yuǎn)了,但還是有個別佳麗,值得他這個爺爺輩的大叔好好呵護(hù)。
“打天下易,守天下難。打天下打得是兵馬,守天下守得是民心,趙范殷鑒不遠(yuǎn),當(dāng)引以為戒。”
劉賢的話不是客套,而是真正的有感而發(fā)。他和父親劉度幾次遇險得救,都是得到了百姓的救助。零陵新軍的快速募集,更離不開零陵百姓的真心擁護(hù)。
江南雖有天塹,但是天命從來“在德不在險”。
趙范離心離德,不僅兵勇散盡,連手下的郡吏從事也早就不見了蹤影。諾大的公署,自喪亂之后,竟然只剩一個掃地的老翁。
“蔣琬行動不易,且零陵的新政需要他來維護(hù)?!眲①t困擾著,抬眼望向打拳健身的老賴恭。
對方早就察覺了他的想法:“小子,莫要如此看老夫。老夫不是文治之人,不管你那些雞毛蒜皮的屁事?!?p> “哎,恭叔~”劉賢撒起嬌來?!霸趺词请u毛蒜皮,致君堯舜上,再使民風(fēng)淳,讀圣賢書,做圣賢事,這是大事!”
賴恭嗤笑道:“書老夫讀了不少,可老夫不是儒生,可不受孔老二和董老二的騙?!?p> 劉賢不依不饒,依舊纏著賴恭,非要老狐貍出來幫他理政?!盎蛘吣憬o我變出來一個人才!總不能單耍我一個光桿司令吧!”
受不了劉賢的糾纏,老賴恭運(yùn)氣收招,說道:“你這無賴德行,頗有爾父年輕風(fēng)范……得了,誰讓老夫受了你的惠呢?!?p> “多謝恭叔!”劉賢高興叫道。
“別忙謝,老夫理政是不會理的,一輩子都不會!”賴恭拂袖道。
“但是老夫可以帶你去找個人,也許他能幫你?!?p> ————————————————
馬車停在路邊,劉賢一步跳下馬車,轉(zhuǎn)手要去扶賴恭。
“起開!老夫這身子骨還用不上拐杖!”
這個老淫棍,天天眠花宿柳,筋骨還如此強(qiáng)健,也不知吃了什么藥……劉賢用唇語暗罵了一句,頭上被老賴恭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捶了一下。
“朝宗紙坊……嘿嘿,恭叔,這是何地?”
劉賢指著眼前的破舊民居問道。
“你不是識字?”賴恭道。
劉賢道:“認(rèn)字是認(rèn)得,但是這紙坊平平無奇,當(dāng)此百廢待興時,恭叔怎會帶我來此?想來必有深意?!?p> “哼,我有時真好奇劉度那個木腦袋怎么生出來你的。你要的文治之才,就住在這里?!?p> 賴恭仰頭望著破舊的屋檐,感慨道:“可惜了,也是一言亂荊州的人物。當(dāng)初老夫若在,斷不叫他至此境地。”
賴恭正了正頭頂?shù)倪M(jìn)賢冠,捋了捋衣襟。
這是老頭子從交趾回到零陵后,第一次如此的正式,正式到劉賢開始懷疑,眼前要見的人,是不是諸葛亮或者龐士元。
“二位貴客,請問是要……”迎客的小廝熱情問話,賴恭卻像是老主顧般說道:“找你們東家?!?p> 小廝還以為二人是大主顧,不敢怠慢,引著來到后院。
劉賢放眼望去,不大的院子被四座石制的水池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幾個工人赤膊上身,圍著各自的水池推著竹編的薄紗竹簾,一撈一提節(jié)奏整齊,熟練堪比熟練的織女。
竹簾上瀝出一層薄如蟬翼的紙漿,被方方正正堆碼放在中間的大木板上,紙摞的毛邊滲著漿水,就像剛結(jié)塊的嫩豆腐。
這叫撈紙,是紙坊最具含金量的工序,也是最具觀賞性的工藝。紙張薄厚是否如一,纖維分布是否均勻,全憑老師傅多年技藝經(jīng)驗(yàn)和靈巧配合。
只見一個頭戴木簪,身形精煉的中年男子穿梭于各個水池間,指導(dǎo)點(diǎn)評各池的工藝成品,似乎是紙坊的東家。說他是個工人,可是眉眼犀利,氣質(zhì)不凡,頗有一派儒林氣質(zhì),可說他是書生,那曬得發(fā)棕的皮膚和隱約成塊的肌肉,又絕非書齋里白白凈凈的儒家子弟可比。
“桓伯緒,你偷得好清閑!”賴恭朗聲說道。
那人本來埋頭于造紙,根本沒注意劉賢和賴恭??墒锹牭接腥撕俺鏊碜?,突然一愣,緩緩抬頭打量二人,瞬間臉色大白,良久才喊道:
“賴廣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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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紙坊的東家,便是被陳壽喻為“識睹成敗,才周當(dāng)世”的大才桓階桓伯緒。
劉賢當(dāng)然聽說過桓階的大名。在三國歷史上,桓階服侍過孫堅、曹操、曹丕等多位領(lǐng)導(dǎo),縱橫三國風(fēng)云,晚年更是被魏文帝曹丕視作寄命之臣,官至尚書令高鄉(xiāng)亭侯,實(shí)現(xiàn)了從長沙小吏到三公九卿的人生飛躍。
不過那都是后話,眼下的桓階,還只是大隱隱于市的逃犯。
通緝他的,是荊州牧劉表。
“賴廣孝,我躲在郴縣,多年來連趙范都未發(fā)覺,你如何得知?”桓階警覺的問道。
賴恭笑道:“呵!中隱隱于市,你這點(diǎn)小心思,逃得過老夫慧眼?”老頭子拿過一張紙坊做得紙,在陽光下展開?!班牛胺Q上品,拿到長安、許昌販賣,貨值千金。只不過一言亂荊州的大才只能在陋室造紙,屈才了?!?p> 桓階道:“這些年,我小心翼翼的活著,還以為能逃過天下人的眼睛,沒想到?jīng)]想到,還是被你們發(fā)現(xiàn)了。”他陡然起身道:“走吧,帶我去見劉景升?!?p> “哈哈哈。帶你去見劉景升?老夫自己還不愿見他?!辟嚬б妱①t一頭霧水,便將這桓階在此隱居的原由娓娓道來。
時間回到建安五年,公元200年,曹操與袁紹在官渡相持不下,荊州的劉表有意出兵北上響應(yīng)袁紹,夾擊曹操。當(dāng)此之時,身為長沙郡吏的桓階以天子在許昌,曹操“奉王命而討有罪”為名,勸說太守張羨站到曹操一隊,最終說動張羨發(fā)動叛亂,以荊南四郡之力對抗劉表。
這場叛亂最終以失敗告終,張氏一族除了張靈兒盡皆被殺,桓階也因?yàn)椤耙谎詠y荊州”,成了劉表心腹大患,被荊州全境通緝。
如今六年過去了,眾人都以為桓階逃離了荊州,卻沒成想這位劉景升的心頭之患,竟然就躲在趙范的眼皮子底下,就躲在桂陽郡治郴縣,還大大方方在鬧市開起了紙坊生意。
要知道當(dāng)年趙范可是平定張羨之亂的大將,這種策略,當(dāng)真是藝高膽大,走位風(fēng)騷。
“你不帶我去襄陽?”桓階懷疑的望著賴恭,慢慢重新坐了下來:“聽說你在交州關(guān)了許多年,難道士燮拔了毒蛇毒牙?還是說……你要在此地取我首級?”
賴恭更是哈哈大笑:“桓伯緒啊,沒想到當(dāng)年一言亂荊州的大才,如今竟然膽小如鼠,被一個老頭子嚇成這樣。放心,老夫不是荊軻,你也不是樊於期?!?p> 老頭子指向劉賢道:“此行,是我家公子龍興荊南,要請你這位大才出山輔佐。應(yīng)不應(yīng)允,給個痛快話。”
桓階這才反應(yīng)過來,賴恭竟然坐在一個年輕人下首。他仔細(xì)凝視劉賢眉眼,問道:
“你便是劉賢劉伯禮,那個零陵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