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藥香
五月的晴天,我家的院子滿地都鋪著又干又硬的川芎。川芎的藥香,隔著門,隔著窗,隔著墻都能聞到......
吃了午飯,大人們又下地了,我也該去上學了。
看著地上的川芎,腦袋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我選了幾個較大的川芎,塞進了書包里,興奮地向學校跑去。
離學校不遠,有一個藥房。我走到柜臺前,問:“收川芎不?”
“收!”老板很高興地樣子。
我掏出那幾個川芎,放在柜臺上。老板拿出一把桿秤,把川芎放到秤盤上,提了提,給了我八塊錢。
放學后,我在學校對面的文具店,買下了我渴望已久的泡沫文具盒,在零食攤買了一盒顆顆香干和一袋酸梅粉,心滿意足地回了家。
回到家,院子里的川芎已經(jīng)收完了。水泥地上殘留的塵土,還散發(fā)著川芎的味道。
一抬頭,就撞見老媽憤怒的眼睛:“說,你今天偷了幾個川芎去賣?”
審問來得太突然。
“賣的錢呢?”還沒等我回答,老媽一只手掌攤在我面前。
根本沒有思考,我從褲包里掏出剩下的二塊五毛錢,放在她手上:“賣了八塊,買了文具盒和吃的,就剩這么多了?!?p> 我不敢抬頭,只見老媽的腳快速移開了。幾秒后,一根破竹竿開始在我的屁股上狠狠地抽了起來,我終于開始哀嚎......
不知打了多少下,破竹竿被扔在了一邊。
老媽鏟了一鏟蜂窩煤渣倒在院子中間,說:“褲腳挽起,跪碳灰去!今晚不許吃飯!”
我跪在碳渣上,大大小小的渣子硌著膝蓋,好像要扎進肉里。
爺爺、奶奶、老爸、幺爸都在一邊看著,慈愛的奶奶也不勸了,愛開玩笑的幺爸也一臉嚴肅。爺爺和老爸都沒說話,但是我知道:
這種事情,再也不能干了!
七月來了,稻田也漸漸黃了。
收割了水稻,就又該種川芎了。大人們按例邀邀約約準備去山里取回寄養(yǎng)的川芎苓子。
這一年,我已經(jīng)能熟練地騎自行車了。老爸要我跟著他們一起上山。
吃過早飯,一群人騎著自行車向二十多里外的青杠嶺出發(fā)了。像現(xiàn)在的自行車騎游隊,不同的是,我們沒有頭盔,沒有水壺,沒有護目鏡,與他們的山地車想比,我們騎的都是二八大杠,車架上夾著口袋,纏著繩子.......
路程不算太遠,但都是上坡。沒騎幾里路,我出行的興致應經(jīng)消失了一大半。一邊要小心路上疾馳而過的大貨車,一邊還要瞇著眼睛對抗貨車輪子卷起的漫天沙塵。遇到太陡的坡,還得下車推上去。
在拐過幾條蜿蜒的山路后,汗流浹背的我們終于來到了一戶半山腰的農家小院:三四間土墻茅屋,前面是一小塊平地,后面是幾棵果樹。
農家主人已經(jīng)準備了午飯:滿滿一大鍋土豆燒四季豆,滿滿一甑子子白米飯。不知是餓了,還是累了,就一個菜,我硬是狼吞虎咽地吃了三大碗米飯。
飯后,大人們下地去割苓子,挖腐芎。那么金貴的東西,是不會讓沒有經(jīng)驗的小孩子碰的。我只好山前屋后閑逛:爬上蘋果樹,摘幾個青皮蘋果;拿一根長竹竿,打下幾個雞血李;最好玩的,還是屋子旁邊的那條小溪,水很淺,也很清。水底形態(tài)各異的鵝卵石上,都長滿了苔蘚。一腳下去,一陣透心的涼,幾秒鐘功夫已有踩進冰窟中刺骨的感覺,又急忙跳上岸?;馃岬钠咴?,能找到這種冰涼的,除了裝冰棍的箱子,就只有這山里的小溪了。
山坡上田地里的大人們,已經(jīng)彎著腰割了半下午的苓子了。
“春娃兒,不要耍水了!過來幫忙!”爸直起身喊了我一聲,又彎下腰繼續(xù)干活了。
來到田邊,發(fā)現(xiàn)這塊地已經(jīng)空了一大半。大部分苓子已經(jīng)被割掉,剔了葉子,一捆一捆地堆放在地里。
老爸叫我把捆好的苓子搬到院子里。苓子捆得不算太大,我勉強抱起一捆最小的,在小路上踉踉蹌蹌地走。苓子時不時蹭到臉,陣陣川芎的藥味兒就撲鼻入肺了。
還沒搬幾捆,大人們已經(jīng)陸續(xù)扛起大捆的往院子里搬了。他們一個一個地超過了我,滿臉的汗水,滿身的泥土,還有從他們身上溢出的川芎藥味兒......
等到搬完地里的最后一捆苓子,天已經(jīng)黑了。
農家小院已經(jīng)亮起了燈。微黃的光下,還是那張低矮的大桌子。桌上,除了跟中午一樣的一大盆土豆燒四季豆,還多了兩個大瓷碗:一個裝著閃這油光的老臘肉,一個盛了大半碗白酒。一群人,圍坐在四周,吃著菜,聊著川芎今年的價格。那碗白酒,一個人端起來喝一口,遞給下一個人;下一個人喝一口,又遞給下一個人......
到最后,菜盆空了,飯碗空了,酒碗也干了。
夜深人靜。
在一張通鋪大床上,大人們的鼾聲越來越密集,屋外蛐蛐的叫聲也越來越清晰。
不知多久睡著的,卻在一陣劇痛中醒來:右腳小腿似乎被什么東西使勁拉扯著,大拇指不自覺地向下彎折——腿抽筋了!我伸手去抓腳趾,使勁往上掰??墒翘弁醋屛覉猿植涣藥酌腌?,一放手,又是一陣更鉆心的痛。再伸手去掰,再放手......不知多少次之后,終于有所緩解又才睡去。
第二天醒來,小腿還隱隱作痛。
大捆大捆的苓子裝上車,就準備回程了。我的自行車上也綁上了一捆,最小的一捆。
回去的路是下山,輕松了很多??墒俏乙恢睋男⊥葧俅纬榻?。
苓子取回來,就該剪苓子,泡藥水,插下地了。
以往這些,我只是看看。但這一年,爸媽要我剪苓子,手被剪刀打起了泡;鉆稻田插苓子,手臂被水稻葉子刮出道道紅印,火燒火燎般疼痛.....
等到第二年夏初,郁郁蔥蔥的川芎葉子漸漸枯萎。成熟的川芎才被大人們從自家地里連根帯泥地挖出來。接下來就是追著太陽,反反復復地曬,一次一次地篩:篩掉曬干的泥,篩掉脆斷的根......
直到一塊塊川芎變得又干又硬,再也篩不出一點兒渣子,就可以裝袋儲存了。
行情好的時候,川芎老板會跑到家里來收。
行情不好的時候,要么用自行車馱到街上去賤價賣掉,要么放幾粒防蟲藥堆放起來,等待價格上漲......
這一年,行情一般,雖然價格比去年低了不少,但一畝地的川芎還是能賣兩千多塊錢。
家里的川芎已經(jīng)被川芎老板收走了。院子一角,還剩下一堆干枯的川芎桿。
老媽說:“還想掙錢不?想,就去把那些川芎桿上的珠子剪下來,拿去賣。光明正大掙的錢,才是你的。”
我知道媽話里的意思。
連續(xù)幾天,一堆川芎桿剪完了,手上又起了幾個泡。剪下來的珠子,也就半口袋。我拖起半口袋珠子,在街上問了好幾家藥店和好些收川芎的老板,大都不想要。最后,還是一個川芎老板,勉強收了去,給我了一塊錢。
一塊錢,光明正大掙來的一塊錢,我卻舍不得花了。
因為,它帶著濃濃的川芎藥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