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珍結(jié)婚后,就住在顯明的村子里,和顯明的三哥嫂子一起生活。這個房子是顯明的。三哥小時候過繼給了別人,但三哥和那家并過不上來,經(jīng)常鬧矛盾。三哥嫂子看顯明很少回來,一家便搬進(jìn)了西間?。伙@珍一人住在東間。
顯珍的身體漸漸痊愈了,開始能下地干活了。她頂著烈日在田地間辛勤地耕作,一鋤刀一鋤刀下去,翻起一顆顆青菜種子。她好久沒有這么使上力了,激動地又使勁鋤下去幾次,渾身充滿力量。她新長出的毛發(fā)用汗水粘在頭皮上,胳膊上的舊皮膚在耕作中翹起來褪去,用手輕輕一抹,像粉末般紛紛落進(jìn)了土壤,融進(jìn)了棕褐色的血液里,成為大地的養(yǎng)料。在日月交替的耕作中,光合作用使萬物滋長,煥發(fā)出新的生命力。
顯珍在村子里干得很不錯,還在農(nóng)村入了黨。大伙都表揚她工作做得好。她還參與了村里的宣傳隊,每年過年宣傳隊成立一個團(tuán)體,在村里村外表演節(jié)目,屬她的角最多。那時顯珍剛病好,也還沒有榮榮,一個人生活得無憂無慮。學(xué)會了這塊劇目,又去學(xué)下一個劇目,每天樂此不疲。
臨近過年,村里的副主任又找上了顯珍嫂子張翠芬,托她邀請顯珍過年出村里演話劇。翠芬回了家,把事情說給了顯珍。
顯珍的心里肯定是想出去表演的,可她已婚的身份又難免讓她有點為難。他們晚上出發(fā)表演,一去就是好幾天,自己的男人又常年在外不在家,一個人大晚上地出去演出,怕讓村里多嘴的女人們看見了說閑話。
顯珍便跟嫂子翠芬說:“如果同村有一起出去表演的女伴,那我便去吧。如果沒有人跟我一同前往,那就不去了?!?p> 過了幾天,副主任真給顯珍叫上了個同村的女伴,叫等娣。還叫上了一個有表演經(jīng)驗的年邁老頭,三個人一同前往,去各個村里巡回表演舞臺劇。
過年,是農(nóng)村人一年中最熱鬧的時刻。大人在廚房里忙乎,生起一鍋人間煙火;小孩子穿上縫縫補補的新衣,東西街坊地串門。窮苦饑餓的年代里,人們依舊苦中作樂,從雞零狗碎的生活里扒出一點甜蜜來。吃罷了晚飯,人們便匆匆忙忙搬上自家的小板凳小馬扎,只為搶先去戲臺前占個座。那時候的人們純粹,快樂也很簡單。
春節(jié)出去表演,會一人發(fā)一塊酪脂糖。酪脂糖是農(nóng)村人自己做的,做成一條長條,并排起來,碼得整整齊齊。拿起一個來,圓球球狀,里頭是空心心,一咬脆脆的,有點像現(xiàn)在的麥麗素?!斑@是好味兒呢!甜滋滋滴!”顯珍咀嚼著唯一一塊的酪脂糖,讓回甘在口腔里游蕩。
他們下午來到了一個村子,在農(nóng)家吃個晚便飯,吃了飯便開始演劇目。
一出《三世仇》開演了。顯珍飾演的是里頭的瞎老媽。只見惡霸地主“五鐵耙”前來逼債,向平民百姓們挨家挨戶要錢,走著走著,惡霸就走到了瞎老媽家。狗腿子跟在惡霸身邊,手持著一根又長又粗的向日葵桿子。向瞎老媽要租來了。
“把錢都給我交出來!”惡霸地主惡狠狠地吼道。
“我們,我們娘倆沒有錢??!”瞎老媽帶著哭腔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地主,懷里抱著劇中的兒子青洲。
“給我打!”惡霸地主一聲令下,狗腿子拿起長桿子向瞎老媽打去,瞎老媽緊緊地護(hù)住兒子青洲。這是假打,可飾演狗腿子的演員卻一不小心狠狠地打在了顯珍的手上,“啪”的一聲,顯珍的手霎那間暴起一條赤紅色的痕條,她疼得咬緊牙關(guān)硬是不能出聲,眼淚刷得一下就從眼眶里流下來了;漸漸地她憋得臉色漲紅,淚如泉涌般嘩啦啦地根本停不下來。
“好!好!”顯珍的哭把瞎老媽在逼迫下貧民百姓的無助、痛苦、隱忍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大伙認(rèn)為是顯珍演技好,紛紛地為她鼓起掌叫好。臺下有位女觀眾,看見顯珍如此動情的表演,感動得在臺下大哭起來,哭聲驚天地泣鬼神,大伙紛紛看向了這位女觀眾。
這一出《三世仇》非常成功。顯珍下了臺,看見手上青了一大塊。后面幾天,顯珍和舞臺劇團(tuán)隊又去其他村表演節(jié)目。但這次顯珍再也哭不出上次如此真實的效果了。于是在每次表演前,她就別過身子,悄悄地吐點唾沫星子抹在眼睛下面,假裝眼淚。前面幾次還算逼真,到了后面幾場,有個男觀眾火眼金睛發(fā)現(xiàn)了破綻。
“哎呦,還拿吐沫星子當(dāng)眼淚嘞!”男觀眾跟她開玩笑著說道。顯珍為自己不完美的表演不好意思地笑了。除此之外,顯珍的表演完全沒有可挑剔之處,她的表演受到了各村大伙們的一致好評。
演完一出,另一出秦腔劇目《柜中緣》又開始了。在休息的間隙里,顯珍快速在后臺的化妝間換裝,自己抹上面額,換上裝扮,迅速亮相。
這次她飾演的是女一號小姐柳玉蓮。宋代抗金英雄岳飛被秦檜陷害,屈死風(fēng)波亭,奇冤難伸。次子岳雷被官差追捕,慌不擇路,危急之時,倉惶躲進(jìn)了玉蓮家。
此時的玉蓮正獨自一人在家,如歌如泣地唱到,“我本是女孩人家心腸軟,怎忍將你往外掀?!庇裆徶览资侵页贾?,慌忙把他藏到了自己的衣柜里,躲避官兵追捕。
沒想到,送母親去舅家走親戚的哥哥柳春突然折返,要開柜取東西,卻發(fā)現(xiàn)柜中私藏一個男子。勃然大怒。玉蓮百口莫辯,著急得跺腳,坐在床上嗚咽哭泣。幸好母親深明大義,得知原因后,也要搭救岳雷。
最后,玉蓮與岳雷締結(jié)良緣。玉蓮嬌嗔地仰慕著英雄之子,岳雷感恩富家小姐救命之恩,臺下為這圓滿結(jié)局紛紛叫好。
演出完,一人發(fā)了一盒煙,顯珍拿回去送給顯明的二哥抽了。
除了舞臺劇,顯珍還會表演話劇。比如《拾玉鐲》一出。顯珍精心裝扮,在臉上撲上白粉,又涂上幾道油彩。她用眉筆畫上一雙俏皮的細(xì)眉,把玫紅胭脂抹在嘴上輕輕一抿,再包好頭,佩戴上行頭,一個活生生的孫玉姣就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
“〔南梆子〕清早起,我這里急忙梳洗……”顯珍翹起蘭花指,踩著流星七翹步上場了。她坐在桌前利索地干著針線活,生動形象地展現(xiàn)出玉姣的勤勞能干。
“似這樣窈窕女真乃罕見,怎能夠有情人結(jié)為姻緣……”
青年傅朋出場了,他一眼對面容姣好的孫玉姣一見鐘情,便借以買雞為由同她搭訕,玉姣嬌羞地低下頭,兩人來回眉來眼去,互生好感。
傅朋故意將一只母親賜給他的玉鐲假意遺落在孫玉姣家門口,撿到玉鐲的玉姣欣喜若狂,她在玉鐲龐焦急地來回踱步,嬌羞地用手帕擋住半邊臉頰,不敢看這相好的青年留下的信物。
顯珍把玉姣內(nèi)心初遇傅朋的悸動、二人情義相通時的歡喜以及劉婆來說媒時少女的害羞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臺下此起彼伏地吶喊叫好。
顯珍在表演的時候,眼睛里發(fā)著光,像是與生俱來的天賦。在臺下她勤勤懇懇地練習(xí),考究著每一個細(xì)節(jié)和動作;在臺上她渾身散發(fā)著自信地光環(huán),把自己完全融進(jìn)角色之中;雖然辛苦,但在觀眾響起掌聲時她又是多么開心和自豪。表演舞臺劇,讓她找到生活中的樂趣。
那時的顯珍自由自在,發(fā)揮著自己的特長,表演著喜愛的舞臺劇藝術(shù),沒有束縛和牽絆,病好的她如同一只活蹦亂跳的小鳥,在她的天空里翱翔著。
除了唱劇目,顯珍還當(dāng)起了婦女主任。因為顯珍學(xué)歷高,有文化,村里便都想讓她當(dāng)婦女主任。顯珍寫了一塊紙上去念,號召婦女平等,人人獨立,
“現(xiàn)在我們處于社會主義建設(shè)改革的熱潮中,我們要鼓勵婦女平等,爭取婦女權(quán)利;我們要讓家里的女孩兒們和男孩兒一樣去讀書,有文化。
未來國家的趨勢,就是女孩也能和男孩干一樣的事,擁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人格和事業(yè),婦女也能頂半邊天!”
發(fā)言完,臺下掌聲雷動。農(nóng)村婦孺?zhèn)冸m不能完全懂得其中的深遠(yuǎn)意義,但也漸漸開始對自己下一代的女孩們在學(xué)業(yè)上有了要求和期盼。因為她們希望自己的女兒也能成為像顯珍一樣散發(fā)著光芒的人,能有一天站在臺上帶領(lǐng)全村的婦女改變。
不過顯珍對當(dāng)官沒什么興趣,她不是個追名逐利的人,講了一次話便婉言辭去了。
村里共同舉薦她入黨,她便填寫了入黨申請書鄭重地遞交了上去。
在親屬關(guān)系一欄,她先寫上自己這邊的家屬:
“哥哥:王顯文
姐姐:王顯花
弟弟:王顯利”
又寫上了丈夫這里的家屬:
“丈夫:王顯明
多伯:王顯玉”
“我的天嘞,你這是一家人吧,咋都是王顯什么?!币慌缘暮糜延衙烦蛞娏?,直呼太湊巧了。
“是啊哈哈,正好碰巧了?!憋@珍咯咯笑著,結(jié)婚之前她也沒想著會有這樣的巧合。
顯珍遞交了入黨申請書,卻遲遲沒有消息了。
過了好久,才終于有人來了消息,主任悄悄地把顯珍拉上一邊,說道,
“你的黨員沒批準(zhǔn)啊。”
主任停頓了兩下,“你的二多伯下落不明。因為這個原因,組織上不給批。畢竟你已經(jīng)嫁過來了,你丈夫的親戚也屬于你的親屬關(guān)系。”
原來,顯明的大哥早先加入了八L軍,后被GM黨抓去做了俘虜,押解到了臺彎,至今音訊全無。
沒有辦法,顯珍的入黨就這樣無奈地被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