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紹丘五十大壽當日,大地主起來得很早,看到依舊睡在身側的嬌美冷娘子,腦海里浮現(xiàn)著一會兒賓客滿堂的場景,光想一想就覺得欣喜,下床著衣,從臥居走到全府最大的池子。
天蒙蒙灰,宋紹丘讓早已開始忙碌的下人順便點上了池子里的燈,一個人在院子里坐著,在他回憶里,似乎這五十年過得還真如夢一場。
早些時候,沒有錢財,沒有地位,衣衫襤褸,活著似過街老鼠,也在那時結識了流落街頭的許正舟。當初因為許正舟無意中擋了一個地主的路,被人叫兇犬惡奴攆了半條街,最后還是給抓回來,打個半死。
有些技藝傍身的宋紹丘悍然出手,一番惡戰(zhàn)后,雖然把許正舟救了下來,可自己也受傷不輕,許正舟對這個救命恩人千恩萬謝,抱著想要灑然離去的宋紹丘的大腿,求他收自己為小弟。
宋紹丘也很無奈,自己這身上衣服破破爛爛的,也沒辦法填飽肚子,哪里能收什么小弟啊。宋紹丘剛要轉身讓他放手,自己不爭氣的肚子就傳來一陣咕嚕嚕。
許正舟聽到這么大動靜,趕忙空出一只手,從懷里掏了掏,最后竟然掏出一個被壓得扁扁的黑饅頭,仰著臟亂的頭,舉起一坨黑黑的東西,沖宋紹丘咧嘴傻笑。
宋紹丘已經三天沒吃過東西,眼神在饅頭和許正舟之間迅速來回,一狠心才奪過那個烏黑饅頭,大口啃咬,一個吃得不亦樂乎,如獲新生,另一個在旁邊看著他,一個勁地傻笑。
自幼無父無母的兩人算是有點相依為命的意味,說是臭氣相投,其實還是同病相憐多些,哪怕仍舊在街市上不受待見,但好歹偶爾去搶一點吃的,不至于一個人抱頭鼠竄。
有一次宋紹丘和許正舟一起搶東西時,被一個極其魁梧的大漢攔住去路,打斗時拳腳功夫不差的宋紹丘始終落于下風,不過卻長久難分勝負。
直到后來,一個穿著藏青色官袍的人出聲喝住魁梧大漢,兩人才就此停手,穿著官袍的男人讓宋紹丘隨自己回府。
到府上才知曉,這個男人竟然是白??h縣令,當今肅州知府陸橈的小兒子,陸之章。而剛剛和自己過招的還是陸大人的貼身護衛(wèi)。
入府過大廳,在走廊上突然飛來一個蹴鞠,蹴鞠技藝精湛的宋紹丘,下意識就是伸腳卸力,控球于腳尖,遠遠追來一個黃口幼童,看到自己的球被人如此穩(wěn)當?shù)赜媚_接下,拍手叫好。
宋紹丘輕輕一掂,便把球還了回去,那個幼童抱著球,想讓宋紹丘教他如何踢蹴鞠,初來乍到的宋紹丘顫巍巍看向負手于后的陸之章,陸之章輕輕笑了笑,仰了仰腦袋,讓宋紹丘陪自己的孩兒玩。
從此以后宋紹丘的富貴之路才算剛剛開始,有些武藝的宋紹丘成了陸之章小兒子的貼身護衛(wèi),也是這個小主人的蹴鞠師傅,開始有錢財入囊的宋紹丘,沒忘了還在外受苦的許正舟,常有接濟。
就在一次偶然的仇家報復中,宋紹丘舍命救主,自己差點就沒活過來,陸之章感恩于宋紹丘對孩子的救命之恩,又因為那時的宋紹丘年紀尚輕,于是就收他做了義子,引為心腹。
等陸之章坐到肅州司馬的位置之后,便由宋紹丘接手自己在白??h的人脈關系,成一方地主,陸之章唯一的小兒子戰(zhàn)死于撫朝將傾的沙場,因此對于曹家可謂是恨之入骨。
宋紹丘成為地方豪強之后,第一個就是給在外漂泊多年的好兄弟許正舟開了一個許家莊的賭場,原本就是混混出身的宋紹丘,許正舟二人,得勢之后,把那些曾經欺負過他們的所謂大人物,一個一個全都找到,家有良田生意的全都奪過來,夫人閨女若是好看便搶到府里好生伺候,再賣到青樓淪為風塵女子,在白??h算得上惡名昭著。
宋紹丘名下田地的佃戶貧農也被盤剝得厲害,想吃口飽飯都是奢望,別人死活,與我宋紹丘何干?
此刻坐在池邊靜坐的宋紹丘,只覺臉上微涼,伸出手,用手心接住一點白色,低頭看著白雪在手心中,化水消融,驀然間舉頭望去,發(fā)現(xiàn)有白雪漫天灑下。
已經有些老態(tài)龍鐘的宋紹丘仰著頭,任由白雪降臨在自己臉上,涼意退散后,只覺得溫熱。
府里因為這一場突如其來的雪,雖然并不大,可金管事也要開始著手搭設棚子,院內擺置取暖火爐的任務交給了孫副管事。
到中午時分,陸之章帶著前來助興的胡妓很早便至宋府,雪已經給整個白??h披上了一層淡淡白衣,幾近年末的第一場雪,忙碌中,也不知道是誰說了一句,瑞雪兆豐年,好事兒。
一輩子沒見過胡妓的下人,看著她們入府門,輕輕抖去身上白雪,標志的臉蛋,柔美身段,盡顯異域風情,若自己能有這么個美麗女子過門,才是人生無憾啊。
那些達官顯貴聽聞肅州司馬已經早早抵達宋府,便陸陸續(xù)續(xù)出門,能和肅州司馬有所交際的機會可不多,去得早才好巴結陸大人。
肅州的總兵力大概在五萬左右,陸之章在邊境線上布置近兩萬人,撒出了近九百人的斥候,而且這兩萬人不乏肅州最精銳的紅甲衛(wèi),為了避免霜州方面的奇襲,還在白??h分布了千人的軍隊護自己周全。
肅州司馬不顧邊境危機還要出席宋紹丘的五十大壽,自然不是對義子如何情真意切,而是他也急需以此做平臺,籠絡肅州的達官顯貴,自己小兒子當年戰(zhàn)死沙場的仇,是一刻也沒有忘記,有了他們的支持,別說殺那個拿大戟的武將,就是和霜州硬碰硬也有了底氣。
蒙流從早上就已經開始著手每一桌白鶴呈祥的趕制,全場二十來個廚子,能做得出這般精巧飛鶴的,只有蒙流一人。
一些需要時間慢烹的主食早早入籠,那些前菜糕點也慌不迭地開始準備,后廚也是忙碌非凡。
正房夫人和二房夫人在屋內精心打扮,原本只是互相較勁的倆人,自從白婉秋那個小妖精嫁入宋府后,就有那么些同仇敵愾的意味,不過啊,明眼人都知道,不說三夫人本身就長得十分標致,就是這年齡,是你們兩個老太婆能比的嗎?
宋紹丘陪義父陸之章一起在正廳接待那些貴客,三夫人也沒想著在今日大宴上如何露頭,自己在屋內陪著自己的孩子,剛剛過了斷奶的年紀,總喜歡在白婉秋懷里撲騰,白婉秋每次看到孩子水潤的唇一張一合,和他靈動的雙眼對視一會兒都不自覺地笑了起來。
金管事依舊站在門口,迎接賓客,豆子也免不起充當跑堂的,比如把那些燒制好的糕點,前菜端上飯桌,把蒙流刻好的白鶴呈祥擺到桌子中間,哪里火爐溫度不夠,就跑到哪里給他們添上新炭,端茶送水更不在話下。
夜幕降臨,宋府上下開始點亮燈籠,滿院通明,依舊有客人乘著白雪來會,府外是寒冬,一入府內火爐旁一坐,哪里還感受得到半點冷。
府外傳來爆竹聲響,宣告宋大地主五十大壽壽宴正式開始,下人們從后廚陸續(xù)端上美味佳肴,在院落各處更有嫵媚動人的胡妓彈奏琵琶,宋紹丘和他的兩位夫人到處舉杯敬酒,也有不少直奔肅州司馬的達官顯貴。
自蒙流雕刻完如此多桌的白鶴呈祥后,累歸累,但好歹也沒自己什么事了,就一直徘徊在后廚之間看那些大廚都如何烹食,有時候還可以偷嘗一口,學庖廚那么久的蒙流是從來沒有吃過如此美味的菜品肉食。
府內一番其樂融融之象,府外風雪交加,瑞雪兆豐年,卻是富家的豐年,瑞雪之下又有多少貧寒子弟安靜死去,或許也只有到雪化那天,才知曉原來有那么一個人湮滅在白雪中。
白牛縣的窄巷子里,一個具已涼很久的女孩尸體靠著墻頭,雪在尸體上斑駁,悠悠間,似乎有馬鈴傳來,馬蹄踩在厚雪上嘎吱作響,牽馬人走到女孩的尸體旁,低語了一會兒,便繼續(xù)牽馬離去,在馬匹后還跟著一個腳步闌珊的黑袍,踩過的每一處雪都深深凹陷,走過那個女孩子時,也只是短暫側目,停了停身子,隨即也不再去看。
雙人一馬,伴著悠長鈴聲,不急不慢地向北走去,綺麗煙花在夜空中轟然炸開,瞬間照亮整個銀裝素裹的白??h,雪愈來愈大。
在后廚的蒙流原本還在關注那些大廚的手上功夫,突然之間,熟悉的馬鈴聲在耳邊響起,原本還在亂竄的火焰,翻動的菜肴靜止于剎那,蒙流只見后廚門口,有人牽馬來,和野林上次一樣,哪怕沒有黑簾遮擋,也依舊看不清牽馬人的臉。
他好像笑了笑,開口道:“孩子,還記得我嗎?我們見過的,兩次。”
蒙流身體此刻沒法動彈絲毫,但是聽到此話時,也怔了怔,這聲音是樹爺爺?可那不是夢嗎?
后面那個黑袍從馬后緩緩移出,等蒙流看清他面貌時,更愣住了,這個男人可不就是當日在酒館買醉的錢家少爺嗎,原來他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