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林、張仲茂二人力戰(zhàn)霜州黑騎近一個時辰,龍門浦后數(shù)百戶的肅州貧苦百姓才得以逃脫鐵騎蹂躪。
不過也有一些膽子極大,自以為是的村人還留在原處,當(dāng)聽到馬蹄奔騰之聲時,腸子都悔青了,當(dāng)初怎么就不聽人一勸,如今不僅保全不了自己,還連累一家老小,都死于軍伍刀劍之下。
從白牛縣回來之后,蒙流便把師傅送給自己的六柄小刀卷起來,一直別在腰間,對他來說,小小六刀就是他最為珍貴的寶貝。
一眾村民逃難如洪流,雖是四散,但大體方向都是在往肅州北部的鳴金城趕。
當(dāng)年曹氏可不曾將戰(zhàn)火燒至肅州地界,這些過了很久平安日子的百姓看著官道,野道上人頭攢動,不禁想起,八年前大量北來的撫朝遺民西奔場面,當(dāng)初笑他們多狼狽,如今自己便就有多狼狽。
在逃難人中,也不乏撫朝遺民,說的好聽些,八年前面對曹家怎么逃的,八年后依舊怎么逃,說的難聽些,那就是喪家野犬,不得安生。
再開闊的道,也經(jīng)不起難民擁擠,因為摔倒而死于踐踏的事情更是時有發(fā)生,蒙流親眼見到一個和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倒在地上,剛想要去扶他,卻被王伯給強行拉住了。
這種人人急于逃命的時候,若還想去扶起一個人,怕真不知道自己會怎么死的。
蒙流被王伯拽著往前走,總?cè)滩蛔⊥箢┮谎?,那個倒地孩子很快便被人流掩埋,只能依稀聽見有一個孩子在痛苦慘叫,沒幾步功夫,連慘叫聲都聽不見了。
蒙流一只手被王伯拉著,一只手護住腰間的那一卷刀,心中悸動。
官野兩道上黃土飛揚,蒙流并不知道要去何方,只能跟著王伯,跟著逃難人流,一步接著一步往前走。
他未嘗沒想過是否就此會和娘親、師傅,還有野大哥分離,永世不見。但是這念想很快就被他拋擲腦后。
在他心里,只要有師傅和野大哥在,娘親就一定是安全的,說不定明天,他們就會和娘親一起找到自己。
叮鈴鈴......
熟悉的馬鈴聲入耳,整個涌動的人潮再次靜止,蒙流的思緒雖然依舊流動,但身體卻無法動彈。
那個牽馬黑袍從眼側(cè)緩緩出現(xiàn),蒙流瞳孔微張,方才自己旁邊明明是有人的才對,他怎么會這么出現(xiàn)?
那個黑袍用初見蒙流時的溫潤男聲,呵呵笑道:“小家伙,終于找到你了,來,和我走吧?!?p> 蒙流只見牽馬人從純黑的袖口中探出一只細嫩修長的手,輕而易舉地從王伯牢牢攥緊的手中抓過蒙流。
下一瞬,蒙流只覺眼前景物變換,原本壓抑,擁擠的人疏忽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滿目狼藉的焦黑廢墟。
在蒙流身前是堆得極高的尸山,大多數(shù)都是仆人裝扮,依稀之間夾雜著點錦衣。
成堆的尸山邊上,還零零散散著一些布衣,不知死因為何。
蒙流還見一塊焦黑的宋府牌匾掉落在高臺之上,先前恢宏的朱門早已坍塌,環(huán)顧四周,先前車來車往的繁榮景象不復(fù)存在,空中血腥氣味和焦炭的氣味夾雜混合,令人十分不適。
從宋府內(nèi)悄悄探出一個神情緊張的腦袋,蒙流見到時先是一喜,這不是豆子哥嗎?緊接著就要上前,牽馬人的聲音飄忽而現(xiàn),依舊是那個男聲,“小家伙,沒用的,你現(xiàn)在所見一切雖是剛剛發(fā)生的,卻也皆是幻像,你能看,你能聞,但是你什么都不能做?!?p> 蒙流身體稍頓,雖然聽到了牽馬人的話,下一秒?yún)s仍然選擇上前,拼命吶喊,可豆子就似聽不見般,從府內(nèi)小心翼翼地走出,神情依舊緊張,等確認府外沒了危險,才緩了神色,重回府里,帶著那個抱著孩子的白婉秋離開。
蒙流見到白姑娘還活著時,當(dāng)然也是欣喜,剛剛要出聲,卻欲言又止,只得暗嘆一聲,他們聽不見的,心中被不盡的失落所填滿。
頭簪梅花的牽馬人,十分細膩地察覺到蒙流的心境變化,輕輕哼笑一聲。
“小家伙,你還記得我問過你的那個三個問題嗎?我很好奇,若是現(xiàn)在,你會如何作答?”牽馬人扶了扶耳畔的梅花。
蒙流沒有理會牽馬人,也不懂他為何如此發(fā)問。
如今看到兩個熟悉的人安然無恙,總歸是一件好事。
在豆子和白姑娘消失在視野之中后,蒙流才回過頭,繞過牽馬人,自顧自向南走。
牽馬人并未計較這個孩子對自己的無理,只是牽馬悠悠在后。
一路上,皆是被火燒得焦黑的房屋,偶爾還能聽見廢墟之中傳來男人的打斗聲,女人的呻吟聲,孩子的哭啼聲,南門處,橫七豎八的將士尸體掛在南城墻上,也有不少跌落在地上的。
大道中間還緊挨著幾具平民模樣的尸體,有先前被沈翎洲一戟勾去腦袋的,也有被他屬下用馬活活拖死的。
蒙流走得很快,不敢多看,無數(shù)雙尸首瞪望著他的眼睛卻還是在腦海中不斷閃現(xiàn)。
牽馬人不緊不慢地走在蒙流身后,舉止動作仍然端莊優(yōu)雅。
不用任何人去開啟南門,蒙流走近,南門自己就悄無聲息地打開了。
走出南門,又是那個熟悉的田地,那方零落的糧倉,如果沒有錢栩,沒有這些兵馬來犯,可能現(xiàn)在的蒙流都會以為自己是和往常一樣回家去吧。
蒙流走了很久,才到街市,這里不似白??h,卻突出一個寂靜,他不知現(xiàn)在整個街市沒剩下一個活人,唯一被沈翎洲放過的田富貴一家早就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街道上隨處可見臨時支架起來的鐵鍋,吃剩下的殘渣,主干道上的人家房屋雖然看著完好,但從洞開的門戶望進去,還是血跡斑斑的尸體,很多都是被一刀割喉或者一劍穿心的,也有不少衣衫凌亂,蹂躪至死的少女婦人。
最為凄慘的就是一個四肢皆被砍去的男人,死后,頭還向著旁邊渾身赤裸,已然身死的妻子。
寂靜之中,蒙流難以尋見一個活人,原本走得飛快的腳步也不禁慢了下來,可再慢的腳步也止不住越來越近的酒坊幌子。
蒙流還未能看見這個熟悉酒館內(nèi)的一絲一毫,整個身子就已經(jīng)開始忍不住地哆嗦。
視線緩慢移動,酒館一點點露出他的樣貌,門板已經(jīng)被人用蠻力踹倒,酒壇碗碟破碎一地,桌上殘渣無人收拾。
蒙流拖著腳步入到酒館里,右手邊望去,那個馬掌柜經(jīng)常會坐著算賬的柜臺還算完好,眼睛向下一瞥,可見兩雙不同的鞋子露在外邊,血泊從柜臺內(nèi)延伸出來,蒙流第一眼便認出了小劉哥的布鞋,腦海中已經(jīng)是一片空白,嘴上喃喃道:“不會的,不會的?!?p> 蒙流腳步轉(zhuǎn)而急促,沖到柜臺旁,只見窄窄柜臺間,疊放著兩具尸體,劉小二面目朝下,居于上方,馬掌柜面目朝上,居于下面。
看著小劉哥和馬掌柜帶血的慘白臉龐,還有小劉哥背脊上觸目驚心的大洞,蒙流身體便是一軟,跪在血泊之中,黏稠的血漿發(fā)出清脆的噠噠聲。
蒙流搖著小劉哥的腰背,哭喊著,溫?zé)嵫蹨I奪眶而出。
小劉哥從懂事起就在酒攤子里做店小二,性格懶散,總喜歡在溫陽下偷閑半刻,那么久來只有蒙流真心實意地叫自己一聲小劉哥,對于當(dāng)蒙流的哥哥也是樂在其中,時不時給這個好弟弟一些苞米吃,應(yīng)該的。看到錢栩腳踢媳婦,旁人皆是袖手旁觀,也只有他這么一個愣頭小二會沖上去。
瘸腿的馬掌柜,雖然有些好財,有些好名氣,有人喝酒不給錢,瘸著腿也要追出好遠。成為檢舉錢栩的關(guān)鍵證人,當(dāng)了回人們口中的義士能掛嘴上好幾個月。喜歡狗蛋狗蛋地叫喚劉小二,看到他偷懶,氣不過就直接一抹布拍去,但是劉小二被人打得不成人樣時,二話不說就讓人趕緊去請郎中,也甭管那老郎中如何敲他竹杠,能治好小二就行。
酒館外,陰云密布,天地昏暗一片。
酒館幌子耷拉著,輕輕擺動。
牽馬人和初來酒館一樣,把馬兒拴在旁邊,負手而立,靜靜聽著孩子的哭聲從酒館內(nèi)傳來。
哭到一半的蒙流突然起身沖向外面,吸滿了粘稠鮮血的衣擺隨著蒙流跑動而落下點點殷紅,蒙流跑到身著黑袍的牽馬人旁,跪抱著牽馬人的大腿,“我求求你,能不能讓馬掌柜和小劉哥回來,求求你,求求你?!?p> 蒙流帶著哭腔,淚如雨下,甚至還退了幾步,不停給牽馬人重重磕頭,嘴里重復(fù)著“求求你”三字。
牽馬人重重呼出一鼻息,出聲時是尖利女人,似是十分惱怒,“我說了,你什么都做不了,他們都死了,死了!回不來了的!給我起來!”
蒙流似是沒聽見般,依舊磕頭,依舊哀求。
牽馬人見狀,帶著怒火,一腳重重踢出,蒙流如斷線風(fēng)箏般摔出好遠,環(huán)抱疼痛身軀,可仍然在哭泣,身體之痛遠不及他內(nèi)心傷痛。
牽馬人跟上前拽過倒在地上的蒙流衣領(lǐng),不管蒙流如何反抗掙扎哭喊,就這么將他硬生生拖走,急步往街市外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