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漫天飛沙的貧瘠之地,在七天的兩軍對峙時間里,隨處可見的裸露肌體遍布官道野路,荒草爛泥的氣息中夾雜著大量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一路往北的官道上,兩人一馬緩步而行,鈴聲搖曳不停。
這幾日來,兩人少有話言語,沉默寡言的蒙流只是跟在這個無面牽馬人的身后,腰間盤著師傅的六把奇異短刀,背上負著那個從未謀面的父親的佩劍滄浪,懷中藏著一本皺黃的《春秋》,而對于娘親和野大哥,蒙流卻沒法用什么身邊的東西去追憶。
只是恍惚記得娘親說想見自己日后結婚生子,抱上子嗣時的神情,夜里獨坐時的憔悴和落寞。
他也還想再跨上野大哥的脖子,乘著夕陽一路到家,再聽野大哥說說他的江湖是如何波瀾壯闊。
一點一點不起眼的曾經(jīng),在此時被不停地撈出記憶的湖水。
每每想起那些身邊再也見不到的人,想起他們死去時的模樣,蒙流只能隱約感受到心門沉沉,似是被堵住般,如何都無法自發(fā)地悲傷,更難以落下什么眼淚。
那一夜的大雪后,肅州鮮有晴空再現(xiàn),悠悠馬鈴作響,性格古怪的無面牽馬人穩(wěn)步于前,微微仰面。
嗖!嗖!
猝不及防的破空聲在原本寂寥沉靜的官道上炸響,沉浸在回憶里的蒙流只見余光中隱約襲來一支箭矢,出于本能的轉頭,卻根本來不及躲閃。
原以為自己必死的蒙流瞳孔猛增,只聽吭一聲,幾乎快貼到蒙流面上的箭矢被不知名的飛物徑直撞飛,前一刻還在想著那些死去的人,下一刻自己卻差點死去,命懸一線后的呼吸顯得急促萬分。
“喜歡分心?”牽馬人仿佛一切如常,依舊不急不慢地走著,在馬側的地上落著那支射向他的箭矢。
蒙流轉頭看看牽馬人,再回頭去看箭矢來的方向,卻只聽見微弱的沙沙聲。
“既然都跑了,那就繼續(xù)走吧,否則又要露宿了?!睖貪櫟哪新曉诖丝淌侨绱死涞?,絲毫沒有想安慰蒙流的意思。
蒙流轉身追上去,扯住牽馬人的黑衣,“我們到底要去哪兒?“
被蒙流拽住的牽馬人停下了腳步,搖了搖頭,說道:“你問的不對,應該是,你還能去哪里?!?p> “那我還能去哪里?”
牽馬人繼續(xù)邁著和剛剛如出一轍的步伐,淡淡丟下了一句,“殺人,報仇?!?p> 簡簡單單四個字如同大石墜入深潭,墜入蒙流腦海中,殺人,報仇?
等他再想追問牽馬人是不是真的知道是誰抓走了娘親,殺了他的至親的時候,牽馬身影已經(jīng)飄忽很遠,蒙流緊了緊腰間的刀卷,追趕而去。
夜幕漸深,牽馬人在一處山神廟里停了腳步,等蒙流趕到山神廟時,夜幕已經(jīng)完全落下,山神廟點起了火焰,一柄染血的長劍橫插在洞開的木門上,拴在門口的馬匹靜靜望著駐足在劍前的蒙流。
溫潤的男聲傳到廟外,“我失手殺了一點人,不知道一會兒會追來多少人,不過你想殺的那個人人也會來,如果想報仇,不用想著到底殺哪一個,全殺掉就是,要是自己窩囊,不小心死了,也是好事,比喊著報仇,復國卻窩囊一輩子來得強些。”
熹微火光照到廟外,染血劍身映出蒙流的稚嫩臉龐,飄忽不定。
蒙流盤膝在廟外坐下,頭頂便是橫插的血劍,解下背上劍匣,摘下腰間刀卷,放在門檻上,閉目靜候。
這些天蒙流一直在腦海中反復臨摹牽馬人痛打他時的動作,一招一式都被他無比清晰地記在腦海中,這可能就是他此戰(zhàn)除了頭上這柄劍之外,攻敵制勝最大的倚仗。
漆黑的林子里,一切仿佛都很安靜,但卻安靜得很奇怪,連樹葉擺動的聲音都無法聽見。
牽馬人的頭微微昂起,低哼出聲,與此同時,坐在門檻外的蒙流也睜開了眼睛,稚嫩的臉龐上,帶著些許鋒利英氣。
林子里黑影微動,緩步靠近,大片黑漸入火光照耀處,近百號人的穿著似難民一般,卻人人手中提刀拿槍。
為首的人看著橫插在破敗木門上的染血長劍,更堅信自己沒有找錯地方,眼睛死死盯著背對著他們的黑袍安坐在山神廟內(nèi),全然沒在意盤膝廟外的蒙流。
他剛欲開口,只見這個毫不起眼的孩子從地上站了起來。
蒙流伸手按住劍端,緩緩拔劍,手腕迅速反轉,臂膀落下,劍身緊緊貼上后背,吐字道:“你們準備好死了嗎?”
此時的蒙流背對火光,身前擺下一道長長黑影。
在場之人無人敢相信,這句話居然是從一個看著只有八九歲的孩子口中說出。
這孩子莫不是瞎了,看不見我們這么多人嗎?
“我看要死的人是你!”黑影中有人提刀前沖,手中刀高舉過頭,一記跳斬迎頭而來。
蒙流抬劍擋,可雙方的力量委實太大,沉重刀頭直直壓下,意圖將蒙流連人帶劍劈開在地上。
瘦小的身軀手中的劍先是用力格擋,而后一下子便又卸了力氣,握著劍端的五指此刻微松,劍順著刀勢下落,蒙流用力扭過腰,刀劍相挫,發(fā)出刺耳的聲響。
刀一路順著劍向下,用刀者此刻才知道自己托大了,蒙流的第一次用力格擋給他了雙方都欲硬碰硬的錯覺,當他加大力道后,劍身猝不及防的卸力,蟄伏的野獸這才露出兇利的獠牙。
蒙流十分靈巧地躲過刀鋒,手中劍在火光中閃動,右腳前邁,一劍封喉。
前一刻眾人還在調(diào)笑這小屁孩自不量力,等著看他如何被勢大力沉的一刀劈開,沒想到后一瞬,同僚已經(jīng)倒在地上拼命捂著大出血的咽喉,喃喃呼救。
蒙流右手劍高高側舉,轉瞬又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側身一劍刺死這個魯莽,愚蠢的倒地之人。
火光乍現(xiàn),照亮了蒙流稚嫩卻不乏鋒利的臉龐。
小孩毫不留情的一劍,直接刺死了一個比他強壯不少的陌生成年人,出乎了所有人意料,不說蒙流技藝如何,便說毫不猶豫補刀刺死的果決,就足以說明此子心性何等毒辣,更何況剛剛那電光火石的一劍,誰都沒能反應過來。
看來還是我小瞧你了,冷靜的握劍,精準的出劍還有如此迅速的反應,這就是.....李滄浪的后代嗎?
安坐在火堆前的牽馬人,低笑著。
冥冥中似是天注定般,又是一人八歲提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