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梅花山以后,鐘離明大病一場……
并非星夜兼程,偶感風(fēng)寒,而是活生生的禁受了這一場不堪回首的糾結(jié)折騰,就像揮之不去的惡夢!
因為,有一個令他忐忑不安的猜想終于得到了確認(rèn):那天夜里,襲殺的黑影,就是他素來崇拜的英雄豪俠,鷹俠龍劍郭解!
蒼天何在?。?p> 鐘離明躺在床上,蓬頭垢面,目光呆滯,精神萎靡,心亂如麻……他覺得自己非常糊涂,甚至就是愚蠢!蠢得簡直不可救藥!
心病還須心藥來治,鐘離杰不希望兒子心懷婦人之仁,更不想他就此消沉。前前后后多次來探望勸慰開導(dǎo),語重心長的講了一番高談闊論,可是沒有效果。
鐘離明再也不相信父親了,以沉默對抗著。
從小,他就很聽話,聽從父親的教誨,勤奮讀書,苦練武功,遵戒守律,循規(guī)蹈矩,幾乎是逆來順受,父親的話就是圣旨!
童年時代,父親是他心中崇拜的大英雄!
而如今,父親的所作所為,令他倍感迷茫和苦澀!
若苦心相勸,他言盡辭寡,毫無說服能力,總是被父親辯駁得理屈詞窮,反受高論奇訓(xùn)的誘導(dǎo),弄不好,可能動搖立場。
若聽之任之,為了稱霸江湖,父親不擇手段,排除異己,偏離倫理道義,已是越滑越遠(yuǎn)!“天作孽猶可逃,自作孽不可活!”這句話,怎么能用在他所崇拜的父親身上?
他感到左右為難,深深為父親,為整個梅花山莊的未來而堪憂……
鷹俠龍劍郭解,義薄云天!何等英雄?可是同為武林中人,父親為了江湖爭鋒,始終敵視暗算,絞盡腦汁,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父親為什么要這樣做?為什么?
是為了梅花山的崛起?還是為了爭天下第一?
梅花山已經(jīng)崛起,成為了江湖第一武林世家,而父親這樣處心積慮,勾結(jié)官府,鏟除異已,究竟是為什么?
初冬已經(jīng)頗冷了,夫人楊氏默然守在床前,她身穿著狐裘皮襖,內(nèi)襯著紅羅棉裙,裙繡蘭花,鳳頭靴頭翹尖,腰束綴花蹀躞帶,苗條纖細(xì)的身段,顯得稍微有點弱不禁寒……
她不再是那個花容月貌的才女,臉上多了一份初為人母的成熟。
小紫柔都快一歲大了,躺在母親懷抱中呀呀學(xué)語,多日沒有和父親玩耍了,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饒有興趣的湊過來,想要父親抱抱。
看著女兒嬌嫩的小臉蛋兒,鐘離明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可是硬是沒有讓眼淚流出來!
岳父在長安慘死,他還不敢告訴妻子,怕她受不了刺激。
兄弟尸骨未寒,父親又成異鄉(xiāng)冤魂!
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一個一個離去,她的心本已受傷了,如果知悉父親之死,很難相信她會悲痛到什么程度!
楊氏名為楊蓮兒,當(dāng)初可是響譽河內(nèi)郡軹縣的名門閨秀!非富即貴的身家,琴棋書畫的才女,天生麗質(zhì)的容顏……哪一點不是周邊郡縣才子闊少們夢寐以求的?
然而,楊蓮兒卻慧眼獨鐘,選擇了文武雙全,正直忠誠的梅花山莊少莊主鐘離明。此事也是街頭巷尾,茶余飯后,市井街坊們的笑談世資。
前天回娘家,痛苦了一場……楊蓮兒本已悲痛萬分,實在找不到語言來安慰晚年喪子的老母親?然而夫君的表現(xiàn),卻令人費解?
看見老莊主走進(jìn)門來,楊蓮兒趕緊起身施禮:“公公……”未語淚先流。
鐘離杰忙勸慰:“兒啊,人死不能復(fù)生,節(jié)哀順便,保重身體。”
楊蓮兒擦著眼淚,抱著紫柔走出門去:“公公請坐,我去沏茶。”
凝望著兒媳脆弱的背影,鐘離杰喃喃自語:“也太難為這孩子了?!倍頎枺仡^看著萎靡臥床的兒子,輕嘆一聲,抬手想試摸額頭的冷暖,卻被他搖頭回避。
鐘離杰并沒有感覺到尷尬,他坐在床前,輕嘆一聲:“明兒,還在生為父的氣?”
“……”鐘離明閉目養(yǎng)神。
鐘離杰不動聲色:“你內(nèi)弟楊桂,身為縣衙門的縣掾,鐘楊兩家聯(lián)姻,門當(dāng)戶對,且莫說光宗耀祖,六親連理連心。俗話說,最親不過郎舅,這楊桂認(rèn)親情,識大體,沒少幫我們鐘家的忙。”
“……”鐘離明頹然睜開眼睛,心不在嫣。
“如今,楊桂之死,你怎么看?他是不是你的親人?”鐘離杰注意到兒子的表情有一點點變化,繼續(xù)問:“人命關(guān)天哪,孰輕孰重?”
鐘離明沒有啃氣,深深的嘆息……
這是三天以來,兒子第一次有所反應(yīng),鐘離杰見狀趁熱打鐵:“我們習(xí)武之人,應(yīng)當(dāng)行俠仗義,光明磊落,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暫且不談你身為梅花山莊的少莊主,身為武林第一世家的傳人,就算是區(qū)區(qū)一名江湖俠士,也應(yīng)當(dāng)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不是?”
鐘離明長吁一口氣,緩緩的說:“楊桂也是咎由自取?!?p> 楊蓮兒剛剛走到門口,聞言吃了一驚,身子一晃,有點頭暈,手里的茶杯差點墜地!
“兒啊,你歇著吧?!辩婋x杰上前接過茶杯放在案上,楊蓮兒斜視夫君一眼,淚盈滿眶,扭頭而去……
“你呀,不是為父說你!”鐘離杰指著兒子,嘴唇氣得哆嗦:“你太不知事了!”
“我說的不錯嗎?”鐘離明抗聲道:“當(dāng)初,他得罪了多少人?整個縣城何人不知?何人不曉?”
“那好,楊桂縱然有千般萬般不是,他沒有犯死罪吧?”鐘離杰這一句話,直接讓兒子語鯁在喉,他繼續(xù)說:“楊桂有錯,可錯不致死,是不是?”
“可是,他的死,跟郭家毫無干系???”
“誰說毫無干系?”
“究竟有何干系?”
“在整個軹縣,誰不知道郭家和楊家是世仇?”
“可是,就憑這些?就憑這就一口咬定是郭家干的?”
“不是他郭家干的,還會是誰家干的?”鐘離杰并未生氣,在兒子床頭坐下,正色道:“要不,你去調(diào)查一番,若能證明郭家與此事毫無干系,”鐘離杰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頓的說:“為父趕到長安,賠償郭家一切損失,上門賠罪!”
“那,那縣衙門的人都查不清楚,我能怎么樣?”鐘離明無奈的說。
“明兒啊,你還年輕,不知世道艱難,人心險惡啊?!?p> 聽父親此言,鐘離明沉默不語,他涉世不深,不比父親見多識廣,可是要他相信郭家就是殺楊桂的元兇,無論如何,他也不相信!
“郭解生性陰鷙,殘忍狠毒,他有二大嗜好,你不是不知道吧?嗯?”看兒子沉默不語,鐘離杰接著說:“一好藏奸納盜,江湖亡命之徒,如蠅嗅臭,趨之若鶩;二好替友報仇,不辨是非善惡,已刺殺官吏豪俠成百上千!”
鐘離杰的語氣咄咄逼人:“更有甚者,他還私鑄假幣,挖墳掘墓,可謂壞事做盡,而偏偏運氣好,每次都能逢兇化吉,逍遙法外!”
這一切,鐘離明不是不知,他抗聲辯論:“郭大俠自知殺孽深重,受洛陽俠圣劇孟的點化而感悟懺悔,從此痛改前非,以德報怨,仗義疏財,苦練潛修,最終大器晚成,被關(guān)中豪杰們尊稱為關(guān)東大俠!”
“那么,這個郭解,有何高明之處呢?”
“有何高明之處?郭大俠只是廣交英雄豪杰,行俠仗義而已?!?p> “廣交英雄豪杰?行俠仗義?當(dāng)然,”鐘離杰已讓兒子入套,他笑了笑,拱手而拜:“為父佩服得五體投地!”
“阿翁,郭大俠何曾得罪于你?”
“為父與郭大俠是武林同道,受之恩惠,感激不盡,談何得罪?”
“那么,阿翁為何對郭大俠如此刻薄?”
“不是為父對郭大俠刻薄,而是郭大俠城府極深,令人不得不防啊!”
鐘離明并非不信,粗聲粗氣的說:“那又如何?”
鐘離杰并不介意,笑了笑:“這么說吧,郭家的勢力大得連官府都懼之三分!”
“哦?何以見得?”鐘離明不相信了,官府會怕江湖游俠?
“記得么,元朔二年,”鐘離杰凝眸陷入深思:“朝廷下達(dá)遷豪令?!?p> “遷豪令?我當(dāng)然知道?!?p> “郭大俠威名顯赫,地方官吏忌憚而又不得不仰仗他的勢力,否則政令難行。遷豪令一下,河內(nèi)郡軹縣官府正好趁機遠(yuǎn)遷郭家至關(guān)中。衛(wèi)大將軍與郭解交好,不忍坐視他拖家攜口,背井離鄉(xiāng),遂請示免遷,誰知皇上冷笑一聲:‘郭解一介布衣,權(quán)至使將軍為言,此其家不貧?!鹂谟裱灾?,郭解必須遷徙!”
“衛(wèi)大將軍?也就是車騎將軍衛(wèi)青?”鐘離明久聞大名,他不禁暗暗吃驚,連衛(wèi)大將軍也被驚動了?
“正是,郭解對衛(wèi)大將軍有救命之恩!”鐘離杰侃侃而談:“你說,究竟是誰勾結(jié)官府?”
“可是,郭大俠沒有錢,有的只是威望,一呼百應(yīng)的威望!”鐘離明不甘示弱。
“是啊,正是此等威望,一呼百應(yīng)的威望!”鐘離杰斜窺門口窗外,見兒媳遠(yuǎn)走,悄悄湊近兒子,壓低聲音說:“郭家殺一個楊桂,豈非易如反掌?”
“不可能的!”
“不可能?血案無頭,心思縝密,干凈利落!整個軹縣,何人如此神通廣大?”鐘離杰逼視著兒子茫然的臉:“郭解做事滴水不露,不貪天之功。即使救人救難,還顧及苦主顏面。當(dāng)初調(diào)解洛陽兩仇家的宿怨,刀切豆腐兩面光,真是令人傾佩!”
鐘離明聞言,低下頭,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