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找了一個僻靜的隱藏在屏風(fēng)后面的卡座,落座前,男友握著第一次見面的孟華老師的手說道:“我聽說過好多您的故事,蒙蒙對您是一直念念不忘的!”
孟華老師有些不知所措,坐下之后,她很快就將我男友置之度外,如入無人之境,開始講她這些年的經(jīng)歷。
一開始的時候,叔叔是那樣謙良恭儉讓地對待她的,她知道這些年所謂的外出做生意,無非是一段沒有任何功績的漂泊,她也知道他連一套住房,一點積蓄都沒有,但是反觀自己過去那段失敗的婚姻,和如今的處境,她覺得才情地位,錢財事業(yè)都是身外物,一個男人肯對自己好,又踏實體貼,才是她當(dāng)下所需要的!
何況,叔叔帶出去還是體面的,孟華老師第一次享受大家對他們的般配交口稱贊,也把對一個單身公害的警惕慢慢解除。于是她決定,把真實的處境都生生咽了下去。
叔叔愛吃雞鴨魚肉,孟華老師都學(xué)著做;叔叔是個大老粗,家里亂了孟華老師下班后回家追著收拾。這樣累嗎?可女人啊,有個人讓你受點累總還算是幸福的,總好過一個人冷灶涼被吧!
叔叔工作的單位那幾年一直虧損,剛作為臨時工入職的他很快成了第一批下崗職工。工作兩年,他一共拿到了兩萬塊補助,從此與這個單位再無瓜葛。
他愛喝點酒,沒了工作之后在家精研廚藝,每日一桌子好酒好菜,喝完酒去樓下找些和他一樣的鄰居吹吹牛皮,兩萬塊錢要不了多久就見了底。日日的街坊領(lǐng)居交談中,他突然來了靈感,說要開一間麻將館。
孟華老師想,有事情做做總好過日日游蕩,就拿出了積蓄,給他在家里樓下租了一間門面房,麻將房倒是天天滿滿的三桌,不過總有人三缺一,叔叔為了攬生意就主動陪打,一來二去,他即是老板也是日日不可缺少的固定牌搭子了。一點小小利潤全被他賠入了賭資。
孟華老師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喝了一口橙子汁,憤憤不平地將橙子的纖維啐到面前的紙巾上:
“蒙蒙你是知道的?街坊四鄰,不管情不情愿見面都要喊我一聲孟老師的,而我那兩年,白天上班,下課了要帶學(xué)生賺外快,上完舞蹈課我累得散了架,還要去麻將館給他們端茶倒水,麻將館那種地方你去過嗎?那些人啊,一天到晚抽著煙,墻都熏黃了,一進門臭氣熏天,那些人,穿著睡衣拖鞋,滿嘴臟話,而我,我孟華,我要去給他們端茶倒水!你知道的,麻將撲克這些東西我碰都沒有碰過的!可那時候我每天都要去那種環(huán)境,我真想象不到我會落到這種環(huán)境!那兩年我都要瘋了,我不愿意下班,我寧愿累垮在舞蹈房!”
孟華老師越說越激動,她依舊纖長的手指在空中揮舞著,急促地?fù)u著頭,聲音越來越大,服務(wù)員好幾次都把頭探入屏風(fēng)暗示我們小聲點。而我卻完全不忍心打斷她。
既然不賺錢,還要受這等閑氣。有一天,孟華老師痛下決心,她切斷了房租供給,麻將館總算不了了之。
叔叔在家閑了幾日,遇見了老同事,說他們那個國營廠徹底倒閉了。好多庫存產(chǎn)品,都便宜給老員工,他把這些產(chǎn)品販到外省,利潤也是不錯的。叔叔腦子又靈光起來,一輩子都不肯承認(rèn)自己不是個生意人的材料,他又求著孟華老師拿出部分積蓄,每日拎著產(chǎn)品坐著火車到鄰省去推銷,那一兩年倒是清凈的,他每禮拜回家兩天,回來的固定節(jié)目是自己做上一桌子大魚大肉,接上下班的孟華老師,陪著他自斟自飲,說說在外面長了的見識。
清凈的代價就是不斷地為了那即將要見到的利潤,慢慢消耗完了孟華老師多年的積蓄。
孟華老師求他別折騰了,就在家里好好呆著吧,別說現(xiàn)在靠著舞蹈房,孟華老師的收入水準(zhǔn)在當(dāng)?shù)厥遣诲e的,就算將來退休了,靠著孟華老師一級教師的退休工資,日子也是好過的!
叔叔倒是聽話的,在家閑了一陣子。
叔叔的一個親戚開了個娛樂城,看中了他的身板模樣,讓他去做個站在門口安門面的保安。孟華老師是不樂意的,一個月八百的保安工資實在沒有多大意義,何況那種小姐穿梭的娛樂城,真是丟了孟華老師一輩子為人師表的身份。
可叔叔堅持要去,他說一個男人,老在家里洗衣做飯算作什么名堂。上班了幾個月,覺得在娛樂城又見了世面了,大爺做派重新回來了,晚上上班前要酒足飯飽,凌晨下了夜班,一口酒氣臭鞋臭襪子隨手一扔便呼呼大睡。那不過八百元的工資,于他簡直找回了全部男人的地位與自信!
娛樂城旁邊是個三元錢跳一場的交際舞廳,叔叔那徐郎半老的風(fēng)度翩翩在這里簡直派上了大用場,不僅總有中年女人來找他跳舞,到后來連入場的舞票都被舞搭子們包圓了!
他每日下午出門跳舞,跳完舞隔壁換上保安衣服站在娛樂城門口和泊車小弟吹吹他的過往,反正也無從考證,下了班后和一班保安小姐們街邊攤炒幾個小菜喝個痛快,昏昏沉沉回到家的時候,孟華老師已經(jīng)幾乎要起床去學(xué)校了!
孟華老師不是不氣憤,卻連個吵架的間歇都找不到,直到那些舞場里面難聽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傳得實在不像話了。有一天孟華老師走進了舞場,看到了自己這個不爭氣的男人累得襯衫都濕透了,在舞場里面賣力地旋轉(zhuǎn)著,一曲畢,他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面,他的舞搭子,一頭惡俗的爆炸頭,肥膩的身體裹在鑲滿亮片的黑裙子里,腳蹬大紅舞鞋,活生生一個三俗電視劇里的丑婦,就挨著他坐下,他的手環(huán)上舞搭子頂上兩個孟華老師那么粗壯的腰,兩個人笑得花枝亂顫,肥油滿地。她一口親上去,他一耳朵上劣質(zhì)的還沾著死皮的大紅唇膏。
孟華老師看看那個女人,再看看自己,她突然覺得太好笑了!好像這么多年她就被這個男人一直拉著拉著,掉落進她的想象力根本夠不著的異次元空間。這樣的世界,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p> 這時那個女人看見了孟華老師,她毫不羞慚地過來拉著孟華老師的手:“哎呀,你就是孟老師啊,果然名不虛傳!下次也來教教我們跳舞?。 泵先A老師像被什么臟東西碰到一樣使勁把她甩開,那個女人大約矮過孟華老師二十公分。一個踉蹌?wù)玫谑迨宓纳磉?,舞場里面的人都朝這邊看過來,有的還指指戳戳,叔叔可能覺得這有損自己在舞場里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望,就蠻大聲地問:“你干什么?”
孟華老師想都沒想,特別順手,特別脆生生地?fù)P起手一巴掌打在叔叔臉上。十公分完美身高差,滴水不漏!那個畫面我沒看過,卻能想象到,孟華老師一定像極了電影里面的女主角,滿臉的義憤填膺。
這一個巴掌,倒是打出了叔叔的雄心壯志以及男人自尊,第二天他就收拾東西要往外搬。孟華老師不肯!
我問她為什么不肯!
她說:“哎呦你不知道??!我的更年期來了,我頭疼得要裂開,天天睡不著,我怕我哪天躺著躺著,就過去了也沒有人知道啊!我什么都給他了,為什么留不住他?不行的,我計劃好的,他要陪我養(yǎng)老的!你知道女人更年期吧?那些廣告啊,電視啊,演出來只有痛苦的十分之一,我那時候天天哭啊,有時候半夜嚎啕大哭,想自殺!”
說到這些敏感詞匯,孟華老師絲毫沒有要放低音量的意思,她的手隨著言語一會兒捏捏太陽穴,一會兒掐掐人中,一會兒捶捶肩膀呢,看起來非常嫻熟。她的語調(diào)像一首歌,抑揚頓挫,高低有致,不像是要跟我分享她的悲慘經(jīng)歷,倒像是發(fā)表一則關(guān)于更年期的學(xué)術(shù)演講!說到自殺的時候,她的眼睛都放光了!
“要是那些日子身邊沒有躺個人,搞不好我就真的自殺了,你說,你叔叔走了我怎么辦?”
孟華老師突然抓住我的手,終于壓低了嗓音瞪著我
“你知道吧,我給他跪下了,我給你叔叔,一個夜總會保安,我給他跪下了,你能想象嗎?我把腦子往地上磕,我拿著菜刀跪在門口!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會這樣,我也想不到我會變成這樣!”
孟華老師的眼睛里一點眼淚都沒有,倒是有紅彤彤的血絲。她的語調(diào)和動作什么時候變得這樣戲劇化,是在麻將館中敞開了嗓子?是在舞場里徹底釋放了肢體?是在更年期狠狠丟掉了優(yōu)雅?在日復(fù)一日的絕望中被磨滅了光亮?
“后來那個女人,到我坐公交車的車站來找我,那部公交車,我坐了二十年,所有人見我都點點頭喊一聲孟老師,結(jié)果她來這里,指著我的鼻子說我男人講我是木頭,死人,他跟我在一起簡直難受得要死,她說我男人喜歡她得要命,要跟她結(jié)婚,叫我識相點快滾蛋!你猜怎么樣,我一巴掌就揮上去了,那個女人是工廠做工的,力氣大得要命,她來揪我頭發(fā),扯我的衣服,你看,誰也想不到我孟華孟老師,要為個男人和個下崗女工在公交車站打一架吧!打了好久,都沒有人來拉呢!我急了,一腳踢在她肚子上,我跑了!第二天,我臉上帶著抓痕,要去坐那部公交車上班,大家見了我都低著頭,倒好像他們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
她的手拽著我的,上面都是突出的青筋。她的手指甲沒有修成月牙狀也沒有朱紅指甲油,卻因長期不保養(yǎng),泛著一根根白色的營養(yǎng)不良的豎條紋。
“蒙蒙,你說我怎么會變成這樣子的?”
我把手蓋上去,試圖安撫她。我的手上,倒是涂著朱紅色的甲油,是接她前,特地去美甲店涂的!
孟華老師把手抽出來,問我男朋友,再要一杯果汁好嗎?他立刻起身去買了,也許,也想順便逃離這尷尬的對話場面!
孟華老師端起新的果汁,小指微翹,中指下壓,拇指內(nèi)扣,一個精準(zhǔn)的蘭花指捏住了吸管!深深吸了一口!
她對著沙發(fā)的背靠下去好像完成了一場演說后徹底地放松了!她突然笑著對我們說:“你們兩個,不都是學(xué)電影的嗎?你們說,我這輩子,能不能拍個電影?”
把孟華老師送回了酒店,我和男朋友散步回家,他牽著我的手緊了緊,輕輕說道:“她和你說的,已經(jīng)不太一樣了!不過氣質(zhì),還是好的!”
上海的秋天,無預(yù)警地下起了雨,院子里的桂花,都被打落在地上,聞著撲鼻而來熟悉的香氣,我哭出了聲響!
那一夜,夢里芳華,碎落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