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18路公交車在寬敞的柏油馬路上行進。從市區(qū)里出發(fā),人好多,車也好多,又值周日,車走一段停一段,吳思一手握著欄桿,一手扶著一個大皮箱,戴著墨鏡,看窗外的陽光穿過冰冷的車窗,融進他黑色的外套,他感覺不到溫暖,也許是因為習(xí)慣了寒冷。
一聲“敬老卡”,又是一聲,兩個老人步履蹣跚地走到他旁邊,他松開扶著欄桿的手,把它伸長去拉著車頂?shù)姆鲢^,老人順勢過來扶著他面前的欄桿。車又往前開,他看著眼前坐在愛心車位上的人,靠近的有一個年輕人,那是個女孩兒,應(yīng)該二十左右的年紀,身上散發(fā)著濃濃的香水味兒,她戴著耳機,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手機看。吳思盯著她,她似乎在另一個世界,完全看不到。要不拍拍她的肩膀,提示她一下,給老人讓個座兒?吳思想著,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這樣做,他剛剛被停職,暫時失去了警察的身份,若再跟人起爭執(zhí),鬧到警局,恐怕不妙。
一個急剎車,離他最近的老人失去控制,眼看著要倒下了,他一把扶著老人的的手臂,幸好,沒有倒下。吳思微微嘆出一口氣,壓低嗓音,對那女孩兒說:“你如果不累的話給這老人讓個座吧?”她抬頭看他,耳機依然沒有拿下來,不經(jīng)意地回答一句:“我下一站就到了?!?p> 車漸漸駛離森江市區(qū),路上的行人越來越少,車上的乘客也越來越少,空座位越來越多,吳思坐下,看向窗外,一張指示牌“先云縣”出現(xiàn)在眼前,一些零散模糊的記憶重現(xiàn)在腦海。吳思第一次覺得森江市擁有這么大的面積,過去的兩年,他經(jīng)常辦案驅(qū)車經(jīng)過這里,甚至跨省趕赴千里之外,也沒有像今天這樣覺得路途遙遠。車還在前進,終于,車上只剩他和司機了,到了一個路口,司機師傅喊了一聲:“終點站到了??!”
吳思下車,左右看了看,拿下口罩,摘下墨鏡,用手遮住額頭,看了看頭頂?shù)奶枺笫直蹞P起,一看時間,3:37,坐車花了幾個小時了,比開車還累。雖說疫情好轉(zhuǎn),但是他還是重新戴上了口罩,附近也沒有車,他問了問旁邊的一戶居民哪里能打到出租車,就往前走。
的士停在一棟老舊的居民樓前,他付了錢,下車,提著皮箱不停歇地上了五樓。打開門,放下皮箱,前租客才走不久,房子里又落了一些灰。只有一個的房間里木床空空如也,隔著床板的間隙,床下灰塵滿布。旁邊的衣柜有兩扇門,寬度不過半米,一個門關(guān)著,一個門打開,里面最下面有一件黑色的套頭毛衣,吳思拿起來一看,這毛衣的衣領(lǐng)和袖子都斷了線,應(yīng)該是前租客丟下的??蛷d里一張折疊桌,兩把深藍色的塑料椅放在最中間。廚房里,簡易的灶臺,鍋碗瓢盆,油污和洗潔精混合的味道充斥在空氣里。旁邊,一平米的衛(wèi)生間里,他只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兇殺案現(xiàn)場也沒這么大的味道。閣樓上零星散著一些東西,破掉的布娃娃、一個大大的紅色洗澡盆,油漆掉了一大塊的木色椅子,一截兒花色布繩掛在上面,還有幾個已經(jīng)用過的作業(yè)本堆在地上……
20年,這里換了多少租客,吳思已經(jīng)想不起來。房價飆升之后,他拜托親戚嘗試把房子賣掉,但是一些人看了,要么覺得價格不適合,要么覺得房子太小,又太舊,最后都沒有成交,后來吳思也放棄了,怎么說這都是他童年的家,是父母留給他的遺產(chǎn),留下就當留個念想??墒撬奶幙戳丝矗@么多年,換了這么多人住,房子里似乎沒有了父母留下的影子,影子?就算房子沒有出租過,離開那年他才五歲,根本不記得什么,只能憑著父母的照片保留一點兒關(guān)于父母的回憶。
想這些也是無益,四月初的天,春天的季節(jié),天等一會兒就黑了,他上午在單位宿舍里收拾了很久,又去調(diào)查室里接受了訊問,下午坐了幾個小時的車,現(xiàn)在,他得趕緊收拾一下。丟掉前租客留下的毛衣、塑料盆、木色椅子、作業(yè)本、花色布繩,看了看那折疊椅,下面的支撐桿都生銹了,他想把這個也丟掉,又覺得暫時還有用,就沒丟。到衛(wèi)生間洗了拖把,拖地,擦洗廚房,清理衛(wèi)生間,把床板和衣柜都擦幾遍,他又去外面超市買了一些東西,回到家,燒一壺開水,泡一杯茶,走上閣樓,打開露臺的門。露臺上是水泥地,地上有幾個白色泡沫種菜盆,里面沒有菜,幾棵蔥留在土里,蔥尖兒微微泛黃。喝一口茶,看這個小縣城,高樓也有,只是不如森江市里的閃耀,夕陽的余暉灑在一棟棟或舊或新的樓房上,偶爾,在一個樓頂上,還能看到炊煙,還能嗅到一股柴火飯的香味兒,他應(yīng)該是餓了吧。
茶也快喝完了,他喝下最后一口,準備下樓去煮泡面,又停下了腳步,他聽到了琴聲,鋼琴的聲音。尋著聲音的方向望去,就在對面那棟樓,也是閣樓上,白色的燈光亮起,窗簾關(guān)上大半,一架黑色的鋼琴立在墻邊,不知道是誰在彈。隔著微微飄動的窗簾,他只看到了一雙手在黑白琴鍵上輕輕跳躍,這琴聲緩慢,動聽,并不專業(yè),他雖不擅長音樂,卻也聽得出來。彈琴的人似乎是還在學(xué),有時候彈錯了,又重新彈,聽了一會兒,他準備下去了,又覺得哪里不對,也許是警察的職業(yè)敏感,他仔細看了看,果然,彈琴的人右手有些問題,雖是五指齊全,但是始終只有四根手指在按琴鍵,拇指一直是懸空的狀態(tài)。他不清楚原因,別人也不是罪犯,不用那么好奇,他端著杯子進去了。
天黑了。吳思吃過飯,洗漱后,把買的棉絮鋪在床上,床單被套是他自己帶來的,他還是能嗅到新買的棉絮的味道,像是甲醛,像是消毒劑,他早已習(xí)以為常,蹲守犯罪嫌疑人的時候,車上也是這個味道。一想到這個,他襲來的睡意又消散了。他打開手機,在一個當?shù)氐墓娞柪铮驗樗l(fā)的公告還在:
關(guān)于森江市公安局刑警吳某斗毆事件的情況通報
近期,森江市發(fā)生的“警察不戴口罩與犯罪嫌疑人斗毆事件”受到廣泛關(guān)注。該事件發(fā)生后,公安機關(guān)高度重視,抽掉精干警力成立調(diào)查組,扎實開展前期調(diào)查和案件偵辦工作。為回應(yīng)社會關(guān)切,現(xiàn)將案件情況通報如下:
吳某為森江市公安局刑偵大隊的工作人員,3月21日08:56,因與女友感情糾紛,吳某在位于某超市的停車位前下車與其女友身邊的男子發(fā)生爭執(zhí),并產(chǎn)生輕微肢體沖突,期間并未造成人員傷亡以及財產(chǎn)損失。案發(fā)后,經(jīng)過當?shù)毓膊块T的努力,當事人已經(jīng)達成和解,且對處理結(jié)果并無異議。
3月22日,公安機關(guān)因吳某損害人民警察形象以及違反疫情防疫規(guī)定,決定暫停其警察職務(wù),接受調(diào)查。為此,感謝人民群眾的關(guān)心和監(jiān)督,公安機關(guān)將繼續(xù)努力為人民營造和諧美好的社會氛圍。
森江市公安局
……
吳思把手機放到一邊,隔著不太遮光的窗簾看著外面透進來的微光。窗外,琴聲還在,節(jié)奏越來越慢,他仔細聽,好像在哪里聽過這個曲子,他試著回憶,辨別,肯定聽過,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彈琴的人又換了一首新曲子,他又仔細去聽,好像沒有聽過,那就只是去聽吧,慢慢的,他進入了夢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