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風(fēng)住塵香花已盡（上）

　　翌日，容姵登門拜訪。

　　雖然同在宮中，偶爾也在太后處遇見，但如今彼此立場改變，各自身邊簇?fù)碇槐妼m人內(nèi)侍，不過點(diǎn)頭一笑而過。細(xì)細(xì)思來，自昭武帝病逝，宣成帝登基后，兩人便未再如以往那般相對而坐、傾心交談。再回憶一起點(diǎn)雪烹茶、評詩論畫的舊時(shí)光，時(shí)過境遷，不免感嘆物是人非，故人何處？

　　顧清玥對容姵的感覺很復(fù)雜，有欣賞，本質(zhì)上兩人是同一類型的人，外表寬和大度，心比七竅玲瓏。都說白發(fā)如新，傾蓋如故，容姵是她這一世寂寂深宮里，遇到的為數(shù)不多的談得來的人，既為親人，又有知己之情，朋友之義；有遺憾，因?yàn)橐粋€(gè)男人的偏執(zhí)，世事的紛雜，這份珍貴而難得的情誼將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yuǎn)，終至走向陌路不可挽回；有歉疚惋惜，雖然不是她的本意，但這樣大氣明朗、才德兼?zhèn)涞呐?，卻因她，而難求得世俗的圓滿與幸福。

　　也因此，縱然知道她的親人對允衡做了什么，縱然心中已有決斷，對容姵，她卻很難遷怒，也仍有一分歉疚之情。

　　午后的時(shí)光靜謐而又安然，熬過晨吐，強(qiáng)逼著自己用了一點(diǎn)早膳和午膳，這個(gè)時(shí)辰是顧清玥一日之中難得的身心舒適的時(shí)候。

　　露華宮的后苑，正對著太液池的一池春水，春風(fēng)吹面不寒，遠(yuǎn)山青青如黛，近水碧波盈盈，令人心胸一暢。

　　素綾引著容姵，沿著白石小徑姍姍而來，她一身杏黃繡蘭花對襟宮裝映襯雙頰玉色，氣度端華，溫柔嫻雅，顧清玥遠(yuǎn)遠(yuǎn)望去，兩人目光相遇，如心有靈犀般俱都微微一笑。

　　“請坐?！鳖櫱瀚h指著對面的座位示意道，容姵頷首，欣然落座，見顧清玥身前一架古琴，嫣然道：“一向知道皇嫂妙筆丹青，不想今日有此閑情逸致。”

　　“問春何苦匆匆，花不語，水空流?！鳖櫱瀚h輕聲道，“春光好，正撫琴，只是本宮技藝平平，辜負(fù)了良辰美景?！?p>　　“皇嫂未嫁時(shí)，可是才女之名冠京華呢?！比輮硴u頭，一時(shí)又有些悵然，“說起來，自嫁了人，每日忙于瑣事，這些閨中所好，倒是擱置很久了。”

　　“今日有幸聆聽?！鳖櫱瀚h笑道。

　　容姵也有些技癢，聞言并不推卻，凈手焚香后，凝氣深思，片刻后玉指清揚(yáng)，撫上琴面，一首《桃源春曉》悠然而起。

　　“晉太康中，武陵漁者操舟溪行，迷失道。見桃花夾岸，落英繽紛，遂沿溪而入，得異境，桒麻村落，男女怡然，爭來問訊。云是秦人，避亂居此，不知有漢，無論魏晉，留數(shù)日送歸，他日覓，不可得矣，故有是曲?！?p>　　這首曲子，容姵不過是應(yīng)景選的，顧清玥卻不由心中一痛，琴聲潺潺，輕易開啟深藏的記憶，令她烏睫微顫，幾乎要落下淚來。

　　那年桃花灼灼，他白衣勝雪，攜滿袖芬芳。與她走在漫天花雨之下，笑言欲尋那世外隱居之所，與心儀之人，竹籬茅舍，自在一生，也曾盼待太子親政，伴她走過人間四季，大好河山。而如今，桃花依舊，白首之約，卻是空許了。

　　淚光瑩瑩中，心頭煩悶欲吐的感覺又涌了上來，她側(cè)頭捂住嘴，忍不住干嘔。

　　一旁侍立的素綾忙輕拍顧清玥的背，待顧清玥稍微緩解了些，奉上茶道：“娘抿口茶漱一漱?！?p>　　琴聲戛然而止，容姵望向她，目光滿是關(guān)切擔(dān)憂：“皇嫂可是不適？”

　　茶香清逸，壓下心頭的悲傷，顧清玥勉強(qiáng)笑了笑：“不過是想起往事罷了?！?p>　　容姵默了默，顧清玥今日未裝扮，她甫一見就覺她面色蒼白，與往昔盛裝時(shí)的容光照人相較，頗顯憔悴，別有一番楚楚之意，原來如此。她目光輕掠過顧清玥微隆的腹部，竭力維持面上的平靜，卻控制不住唇間的微微顫抖：“寶寶......幾個(gè)月了？”

　　顧清玥仿佛知她心中所想，靜默一瞬后道：“是先帝的孩子?！?p>　　似有一根緊繃的弦乍然松開，容姵面上再如何不動聲色，心里還是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不是......就好。

　　一問一答之后，兩人又不約而同地沉默下來。

　　“是何時(shí)得知的？”顧清玥忽然問了一句。

　　是何時(shí)呢？應(yīng)是顧清玥辭行那日吧，她不經(jīng)意窺見夫君宣成帝隱秘的心思，回想前塵，才覺早有端倪。依稀記得，是一個(gè)日色煦暖的午后，新婚不久的她與夫君入宮拜見太后，被留下賜宴。夫君不勝酒力，早早離席，她心中掛念，亦是尋了個(gè)借口，匆匆出來找尋，迎面卻遇上彼時(shí)的皇后娘娘顧清玥，容色淡淡，待她并不如平日親切。如今想來，她來的方向，正是夫君歇下的那一處屋子。她亦忽略了日常的太多細(xì)枝末節(jié)，比如，夫君倜儻不羈，最厭繁文縟節(jié)，然而，冗長的宮宴，他卻從不推脫，如今，她才明白，他只是為了在宮宴上，見到心心念念的那個(gè)人。

　　再然后，她知道了一段塵封往事，原來當(dāng)朝皇后青梅竹馬的戀人便是她的夫君，原來她的夫君對這段少年戀情至今耿耿于懷。佛曰人間有三苦：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想來，她的夫君，卻占了其中兩件。

　　“我很羨慕皇嫂?！绷季?，容姵幽幽道。

　　顧清玥不置可否，淡淡一笑，端起茶盞又抿了一口，壓下心頭又升起的煩悶，才道：“你覺得，先帝待我如何？”

　　帝后情深，恩愛不疑，是羲和年間，人人口中傳誦的佳話。得天下至尊男子傾心相待，是每一個(gè)閨中少女難以企及的榮耀與夢想。容姵正要脫口而出，忽然又緘默。

　　說起來，先帝寵愛過的女子，前有慧妃，后有明貴妃，一是新歡，一為舊愛。何況，皇權(quán)與世家之間，制衡與削弱，是一道歷代君王都需慎重對待的難解的謎題。再者，先帝除了允衡之外，亦有允明、嘉怡一子一女。眼前的女子，經(jīng)歷過盛寵，亦感受過冷落。

　　便是再怎樣的人生圓滿之后，都藏著千瘡百孔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