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嵐山脈綿延不斷，仿佛是一座座戰(zhàn)死在古戰(zhàn)場的巨人尸體首尾相連直至千百萬米外。
日暮時分，如果站在正中最高的主峰向兩邊眺望，可以看見鮮紅落日融在山尾，白十字座的點點散星在另一端淺淺浮現(xiàn)。
每年春天此時，微風開始沉悶了，第一朵花由艷轉(zhuǎn)衰。這個時節(jié)的蘋果酒有些甜中帶酸，喝著酒的吟游詩人或獨自漫游或搭乘某路行商的車隊一起遠行。
傍晚時，一列共九駕，車身上繪有商行月輪圖騰的車隊停在山脈腳下。
群山的末尾有一輛從車隊“離群”的車廂停了很久，忽地一時光芒四射，然后又安靜了下來。
車廂內(nèi)，牽引和柏拉圖并肩站立，微風好似伶俐的侍者輕輕掀起薄棉錯紋的灰布門簾。
又一陣風來，涼風灌滿車廂，鉆進牽引的領口袖口，讓他打了個激靈，下意識抬起頭來。
接著不自覺地睜大了雙眼。
那是絕美的夜景。
闊大的天空鑲滿了璀璨星斗緩緩旋轉(zhuǎn)，一輪琉璃銀月懸掛照亮半片天幕，月光摻著星光如瀑布流瀉。
星辰夜景盈滿牽引的眼簾，他深吸一口車廂外的新鮮空氣，然后走出車廂，向四周打量。
夜空清朗無云，是難得的好天氣。
腳下是一片草地，踏在實處讓他有種心安的感覺。
山脈起起伏伏似是巨大的脊骨嶙峋，遠處紅樺林濃密蔭郁，在月光下沉默不語，連鳥鳴聲都顯得寂寥喑啞。
目光挑上月輪又緩緩垂直劃下，順著不遠處騰起的一溜白煙望去，是一叢篝火。三三兩兩的人圍坐成一圈取暖，影子在火光照耀下拉長。鄰近的還有零零星星幾個篝火堆，粗略一望，大概三十余人的樣子。
牽引跟在柏拉圖的身后，亦步亦趨地走向最近的一個篝火堆。
搖曳火光照映下的影子長短不一，他沿著最短的那個看去，是一個小小的背影。純白披風籠著一個小女孩兒，細細辮子垂在身后一搖一搖。
柏拉圖環(huán)視一圈，給牽引挑了一個空隙。還沒坐穩(wěn)，立刻有幾個人圍了上來。
“小兄弟你醒了？要不要吃點東西？”牽引抬頭看，是一個身套皮甲的魁梧漢子，說話時帶一種嗡嗡聲。
他剛想開口回答，更多的人圍了上來。
“你叫什么名字??？”“你從哪里來的？”“你長得好像波斯那邊的人誒，口音也像?！薄澳銊偛旁谲嚴镒鍪裁?？動靜不小嘛?！薄澳愕募胰四兀繘]有父母嗎？”
......
一瞬間牽引被無數(shù)的問題包圍了，他張了張嘴發(fā)出幾個不完整的音節(jié)。這時數(shù)不清的善意惡意環(huán)繞在這個小男孩身旁，他難以分辨，更不能回答。
人們擁在一起，牽引不自覺地向后挪了挪，很是不適，他從人群縫隙中張望，看不到藍衣的柏拉圖。
這讓他有些慌亂，無所適從。
就在這時候，一個特別的話語聲響起，“大家都起來，讓我看看?！边@個聲音非常渾厚，一瞬間蓋過了所有吵雜的問話，語氣十足威嚴，周圍立馬安靜下來。
人群自覺分開一條道，一個身著土黃旅行衣矮小中年男人走了進來。
他就是那渾厚聲音的主人。
男人上下看了看牽引，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他開口道：“小兄弟，你醒了，感覺怎么樣？”
牽引攏了攏灰袍縮著身，只是沉默不語。
男人撓了撓后腦，看上去有些為難，他想了想，伸出一只手，道：“不如跟我去個安靜的地方吧?！?p> 聽到這句話，牽引這才抬起頭來，他看見矮小男人臉上親和的笑容，看見他食指上苜宿花紋的指環(huán)，忽然有些放松。他又瞥見人群最外面柏拉圖的身影。
他們眼神相觸，牽引感覺力量漸漸回到了自己的雙手雙腿。
這時的他還不知道，這種讓人能夠不由自主挺直腰背的眼神，叫做鼓勵。
牽引站了起來，跟在這個陌生男人身后走出人群。兩人一前一后，踏著初春濕潤的草葉，走近不遠處空地上停放的一個大車廂。
車廂看上去很大，看上去有之前他乘坐的那駕車三倍大小。四面車壁環(huán)刻著月牙和云霧，月光照耀下的銀白車廂，好似遠古神靈的輝煌車駕。
一片云遮住的月亮，沒有了光輝，車廂仿佛只是比他坐的那輛的大了點。
旅行衣的矮小男人走上前去掀起門簾，轉(zhuǎn)身對牽引招手道：“進來吧?！闭f完自己率先走了進去。
牽引在原地踟躕片刻，還是抬腳跟上。
進到車廂里，忽然變得有些安靜了，也許是少了風聲和篝火的噼啪作響。
車內(nèi)的空間比想象的還要大上一些，除去兩個隔間，還有一些家具陳設。周圍的墻壁上鑲滿了黃石燈，地毯上的苜蓿花紋和柏拉圖車廂內(nèi)的如出一轍，如一只只待飛的紫蝶。
在男人的示意下，牽引坐到了一處小方桌旁。接過男人遞來了一杯水，他喝了一口，洋洋暖意驅(qū)散春夜的微寒。
矮小男人拉開椅子坐在了他的對面，他開門見山的自我介紹道:“我的名字是莫斯特-卡倫，是弦月商行的副會長，你可以稱呼我為卡倫先生?！彼氖滞瑯游罩粋€銅皮水杯，望向牽引，友善道。
“我的名字是牽引?！睜恳貞馈?p> 自稱卡倫的男人詢問道：“可以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事嗎？我想我能幫助你?！?p> 牽引握著水杯的雙手微微用力：“對不起，卡倫先生，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我記不起來了，記不起......一切?！?p> 卡倫看著自己對面這個只有七八歲左右的孩子，目光里充滿了同情：“沒關系的孩子，你可以跟著我們的商隊，也可以在經(jīng)過下一座城鎮(zhèn)的時候留在那里?！?p> “我不知道?！睜恳俅胃械讲话?，這一次是因為對未來感到迷茫。
男人沉吟，然后開口道：“我給你做一些說明，但最后何去何從，還要你自己抉擇?！?p> 他看到牽引輕輕點頭，于是繼續(xù)，“今天早上，我們商隊路過一個很早以前就無人居住的小山村，你是在那附近被柏拉圖先生發(fā)現(xiàn)的?！?p> “柏拉圖先生和我們會長是舊識，這次從烏蘭小鎮(zhèn)到云都的行商，我邀請他一路相伴陪同。他是個善良喜愛自由的人，會很多東西，吟詩、音樂或是其他。如果他愿意的話，你跟著他一定是個很好的選擇。”
“我們的商隊規(guī)模不小，商行總部在帝國首都云都，在整個慕斯帝國也可以算是中上了。不過如果你決定加入商隊之后就要忙碌起來了，幫忙做事，回到云都要進入學校學習，再大一些就要開始正式工作了。”
“或者還有最后一項選擇，等我們到下一站鮮城以后，會為你找個人家寄養(yǎng)。那里雖然沒有云都繁華，但環(huán)境還是很不錯的，也有學校。在那里你能過上普通的生活，也許很難去別的地方看看了，但好在安定。也是不錯的選擇呢?！?p> 牽引倆手持杯，啜著水，片刻后他抬頭道：“我想考慮一下?！?p> 卡倫笑著說：“不需要你立刻答復，我們距離終點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呢。你有的是時間好好想一想，畢竟這關乎你的將來和人生。”
他給牽引和自己的杯子里續(xù)了點水，接著道：“剛才把你嚇壞了吧，真是抱歉了，大家熱情過頭不太禮貌?！?p> “沒關系的，我知道他們都沒有惡意。”
“你不放在心上就好。那個最壯的大個子是我的護衛(wèi)長，平時看到的時候一身鋼板衣，像個鐵桶，戰(zhàn)斗結(jié)束也習慣穿件皮甲防身。其實人很好的。”卡倫說道。
“嗯?！睜恳肓似饋?，是那個第一個跟他說話的魁梧漢子。
“有時候早上他會練習戰(zhàn)技，你感興趣的話可以去看一看?！?p> “好的。”
一絲涼風吹過，門簾被掀開，是一個白色的身影。
牽引眨眨眼，是那個始終面對篝火的純白披風女孩。此時從正面看去，年齡大概和自己差不多。
她瞥了一眼牽引，輕哼一聲，然后徑直向里面的隔間走去。
“她是我哥哥的女兒?！币姞恳涯抗馔断蜃约海▊悡现^笑著說道，“她只是不太喜歡陌生人，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千萬不要誤會?！?p> 牽引搖搖頭，表示自己沒有放在心上。他放下水杯，站起身說道：“很晚了，我不能再打擾了?！?p> 卡倫明白牽引是擔心他的存在會給自己的侄女帶來困擾，于是也沒有挽留，說道：“也好，你還是先住在柏拉圖先生那里吧。正巧明天禮拜六商隊調(diào)休，不趕路，你正好適應一下這里的生活?！?p> 他把牽引送到門外，目送他朝遠處走。
少年在夜色中信步而行，腦中卻思緒萬千。周圍的篝火有一些熄滅了，之前的眾人大都回了車廂或者帳篷里，只留下幾個守夜的護衛(wèi)。
走著走著，牽引忽然抬頭。
正前方，柏拉圖站在那里，端著一本書，旁邊車廂外壁掛著一盞燈。他看見牽引走來露出微笑，把書合上。
然后，兩人并肩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