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拂過,魚兒臨水漾波,不知從哪兒吹來的小白花落在水面上飄飄轉(zhuǎn)轉(zhuǎn),白日里的春鏡湖不曾有一刻如鏡面般安寧寂然。
但湖水又偏偏卻在逐漸沉默。
不知何時睡著了的牽引悠悠醒來,他揉了揉惺忪的眼,望著不遠處的湖面。
恐怖的景象在不知不覺間淡化了,魚血腥氣也好像被剛才的夢沖刷的沒了蹤影,只余下藍天云影和映著云影飛掠的湖。
背后傳來溫暖的感覺,牽引微微轉(zhuǎn)頭,恰巧對方也知覺回望,兩人笑眼對望。
然后,他又把目光重新投回湖上。
湖水碧藍。
不知從何時就與他背靠背在身后的柏拉圖,溫聲的問道:“睡了一個午間,感覺怎么樣?”
牽引想了想,道:“并沒有那么累,那個女孩......她走了嗎?”
確認了男孩只是在釣魚的放松中突然一瞬的過度集中才昏睡片刻,柏拉圖這才放下心來回應(yīng)道:“烏坎已經(jīng)把歐雪小姑娘送回去了,一會兒我回去看望。”
“這樣啊?!睜恳勓渣c頭。
“剛剛,你為什么會擋在她身前呢?明明是十分的危險?!卑乩瓐D突然發(fā)問。
“是啊,為什么呢?!睜恳偷偷闹貜?fù)道?!懊髅骱芎ε潞芎ε拢髅魇沁@樣紅牙利爪的自然......”
他再次面向了他曾經(jīng)的記憶,那片衰退干涸,只剩下流水痕跡的土地。總覺得這樣的場景似曾相識卻又相反,他認為的大自然應(yīng)該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南裆砗蟠笫逡粯訙厝岵艑Α?p> “大概是羨慕和珍惜吧?!睜恳聊撕芫貌庞珠_口說道,“你看那個女孩,烏坎很擔(dān)心他,卡倫先生也很擔(dān)心,很可能還有許多我不認識的人,他們都會掛念她今天是否仍舊安好。
“但我不一樣啊,我沒有過往,就那樣消失也不會有人更加更加擔(dān)心了。柏拉圖大叔,你是我醒來后最親近的人,可如果我突然消失了,走丟了,你又會想我找我多久呢?”
背后的柏拉圖沒有回話,是的,如果牽引不見了,也許一個星期后他就會忘記這個男孩,就算偶爾憶起也會轉(zhuǎn)瞬被其他思緒取代,牽引這個名字只會成為自己漫長記憶河流中的一個小石塊。畢竟人最擅長的,就是遺忘。
柏拉圖想說些什么,卻說不出。自己撿到的這個男孩,承受著他沒想到的孤獨,讓人無端沉默。
于是沉默著,他站起身來拍拍灰塵,又伸手幫助男孩站起來,就這樣帶著他向樹林走去。
牽引突然開口打破沉默:“也許當(dāng)時我根本沒有想那么多,可是那樣一個小女孩面臨那樣大的危險,我應(yīng)該擋在她身前的。”
柏拉圖看著牽引笑了起來,于是少年也笑了起來。
兩人并肩走著,一人抬頭看路,被拉著的一人低頭看著腳下,兩人臉上都掛著笑意。不急不緩,像是散步。
沒有直接走回營地,而是穿過紅樺林,穿過小溪,走入一片梧桐樹林。
此時的梧桐樹只是萌芽,葉子還沒能裂缺如花。午后陽光簌簌灑落,春陽并不熱烈,只如溫水一般。
接近森林中心時,他放把腳步放的更緩,在一顆高大的梧桐樹旁停下,牽引也跟著停下。
柏拉圖蹲下身,右手撫摸地面,嘴里念出幾個無韻音節(jié)。
泥土中生機盎然涌動,野草更加修長,一抹粉紅頃刻間破土而出,從他的指縫間鉆了出來。
那是一朵花,一朵隨處可見的小小野花。
不凡的是,花從種子中破出,扎根,舒展花瓣,這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間發(fā)生。在兩雙眼睛的注視下,花葉輕輕地搖晃。
在這個過程中,牽引幾乎屏住呼吸,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莫名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但這種感覺只是出現(xiàn)了短暫的一瞬,便消失無蹤了。
柏拉圖站了起來,于是花葉萎縮重歸泥土。他呼了口氣,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掛起習(xí)慣的笑容,領(lǐng)著牽引向著森林邊緣走去。
而牽引自覺跟著,同時輕嗅著殘余的花香,沉浸在魔法的余韻中。
誰也不知道剛才的小魔法讓柏拉圖心情復(fù)雜了多少,正如無人知曉那朵轉(zhuǎn)瞬即逝的花朵旁邊的那棵高大梧桐樹正在漸漸舒展枝條,呼吸間已經(jīng)是枝繁葉茂,葉影茵茵郁郁,好似森林之冠。而此時,才是仲春時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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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多時,牽引一個人回到了屬于柏拉圖的車廂旁,倚靠在今早喝湯時坐的那塊青石上,抬頭望天,如城般的白云遠掠,又留下清朗的天空。
他此時格外開心。
因為看到了有趣的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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弦月商隊這次遠旅行商有一點特別奇怪,那就是他們最大的車廂不是用來裝貨物的,而是整理裝飾成頗具格調(diào)的居住廂房,供人休息工作起居。
此時,商行的副行長卡倫正坐在這間超規(guī)格的車廂正中央,橫放的條形長桌上擺放著供人研讀的資料。他的眉頭時皺時舒,桌上一堆堆書頁把一幅巨大的地圖圍了起來。
地圖沿著一條曲折墨線寫滿了批注,正是對此次非同尋常的行程做出的細致打算。在墨線的一個顯眼拐點處印有一片陰影,卡倫的目光也正是在陰影前后徘徊不定,因為這是這段路程中最兇險的地段——無垢森林。
篤篤---
有人在車外敲門,卡倫頭也不抬的應(yīng)了一聲。
推門進來的人一身海藍長袍,如一汪碧水涌了進來,正是剛才和牽引在森林外分開的柏拉圖。
卡倫忙請柏拉圖坐下,自己起身倒水。
柏拉圖看著桌上那張已有蟲蛀的古老羊皮繪卷,十?dāng)?shù)條墨線蜿蜒而下,穿過山巒湖泊森林原野,一直到他身前的一團墨暈。
那是商行設(shè)想的行進路線。
他微微皺眉,這支商隊運送的貨物居然嚴密到這種程度,這是他之前沒有想到的。沒有來得及深思,一杯青茶從桌案對面遞來,打斷了他的思路。
“先生是來看歐雪的嗎?隊前巫醫(yī)剛剛來過了,她已經(jīng)從昏迷狀態(tài)醒來又睡下了。只是驚嚇過度,恢復(fù)精神也就好了?!?p> 柏拉圖點了點頭,魔力在他的眼中悄然凝聚,車中其他事物在一瞬消失,面前的中年人只剩一個透明輪廓,其中光芒流轉(zhuǎn)不息。他撇了眼右方房間,只見一團稍顯紊亂的柳絮光芒,平穩(wěn)閃爍。這才開口道:“也是我放松了,那片春鏡湖是近年才蓄起,本以為沒有什么妖物魔獸。”
卡倫卻搖了搖頭,“本來您不出手也沒人敢指責(zé),出手救下我的小侄女歐雪,是道理外的好心。只是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柏拉圖眼神一凜,手指點在了地圖下的那團墨影上,“是因為這個么?”
卡倫低嘆一聲,默認了他的猜測。
柏拉圖身體前傾,那根手指精準(zhǔn)地找到春鏡湖,接著劃過大半張地圖,停在無垢森林中心處,“那么真正的危機,應(yīng)該在這方圓千里內(nèi)吧?!?p> “是的?!边@位身負騎士光正之力的弦月副會長伏案低頭沉聲,道:“到時候還請先生傾力相助?!?p> “我自然不會吝嗇?!蹦┝擞盅a上一句,“不論是為了阿銅還是其他什么?!焙龅兀纵p跳,火炬般的目光躍至卡倫身后,但卻不是意料中的魔力環(huán)繞或空無一無,而是碰壁了,一堵無形墻壁擋住了他的魔眼,使其視野受限。
他沒有繼續(xù)看破,再認真一點,這個等級的屏障就對他不起作用了。但同時,他的行為也會破壞商行的規(guī)矩。雖然他并不是隨行護寶師,卻也不想擾亂熟悉朋友的生意,真把自己當(dāng)作邊路游人散漫散漫才真過分。
于是柏拉圖收回目光,身體后仰,伸手平劃,水藍衣袖就如波紋般在地圖上抹過。然后在那片被拂過扇形區(qū)域上,蟲蛀孔洞,油膩斑痕通通不見蹤影,同時一條不同尋常的嶄新墨線在地圖上奇妙地浮現(xiàn)出來。
“還有三天的路程才能到無垢森林外緣,我從原定的最短路線行駛,隊伍迂回一下,從我畫的這條線進去?!币娮缹γ孢€在權(quán)衡利弊得失,他便打了個對方容易理解的比喻,“既然你們已經(jīng)知道敵人和陷阱是必然存在的,森林也是必然要經(jīng)過的,那就更要后發(fā)先至了?!?p> “我來打個比方,這就像是你們在貿(mào)易港上的兩家店鋪,我們是明價,他們是暗價,這對我們是不利的。把我這件商品拋出去引誘對方的價格浮出水面,同時抓住時機變動價格,才能占據(jù)市場,也就是我們安然走出森林的方法?!?p> 卡倫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睜圓眼睛的看著自己最尊敬兄長的摯友,聽見他說出以自身做誘餌的計策,驚訝道:“您為什么要幫商會到這種地步!”
柏拉圖心里明白這的確不是交情深淺的原因:“到鮮城后,也許需要弦月商行幫我辦些事情。”他撇過頭去看向一盞燈,幽幽嘆氣,“那個孩子,他得去伊萊爾?!?p> 卡倫想了想說道:“如果是魔法學(xué)院的話,我們可以提供資金送那孩子去皇家魔導(dǎo)園學(xué)習(xí),畢竟他救......”
柏拉圖打斷道:“不行的,只能是伊萊爾學(xué)院,一定要是那里?!币痪洳婚L的話讓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后用只能自己聽見的聲音重復(fù)著,“只能是那里?!?p> 他站起身來做了個手勢道別,然后轉(zhuǎn)身朝外走去。
“可是您為什么不自己去送呢?那畢竟是......您的學(xué)校啊?!笨▊愓f到最后幾個字時,門已經(jīng)先一步合上了。
屋子里再無半點藍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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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車廂的柏拉圖繞著營地漫無目的地走著,一路上沒有遇到一個人,平日里總是充滿智慧的眼睛罕見的有了一絲迷茫。
他想起了那所學(xué)校。
想起來一些人和一些事。
于是又有點傷心。
一道電光閃過,他猛然抬頭。巨大的枝形閃電如天地間倒生的紅紫巨樹,憤怒生長!
隆隆——轟鳴聲從黯淡無光也無云的天際傳來。
柏拉圖看了看自己的右手,這只手觸摸過色彩斑斕的元素,勾畫過千變?nèi)f化的咒符,也曾牽過一個白裙女孩的手。
“果然我的魔法還是無法抵抗神和自然的怒火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