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適時之變、不復(fù)再見
有些事，不論是有所希冀，還是想要回避，它所發(fā)生的時機往往就是那么湊巧。
慕容納在慕容皝諸子中排行十三，年齒略長于排行十六的慕容德，二人同為慕容皝側(cè)室公孫夫人所出，相比其他同父異母兄弟，關(guān)系相對來說更親密一些。
慕容氏諸燕時期，家族數(shù)代遺傳極其穩(wěn)定，多出俊男美女，且身材魁偉。慕容廆身高八尺，慕容皝高七尺八寸，慕容儁身長八尺二寸，慕容恪十五歲就已長到八尺七寸，慕容垂十三歲即超過八尺，任偏將屢次充當(dāng)先鋒，勇冠三軍。
慕容德年未及加冠，尚不滿二十歲身高就已達到八尺二寸，且額頭飽滿，前額中央有日角月紋，在魏晉時流行的讖緯、占星、風(fēng)水、相術(shù)中屬于大貴之相。前燕未滅時，每次討論軍國大事，慕容德所提出的意見都頗有見地，且極具遠略。
而一母同胞的慕容納，與才能杰出的父祖兄弟相比，就變得不怎么起眼了，七尺六寸的身高也不及弟弟慕容德。
不過這得看跟誰比，慕容納一米八的個頭，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極為出眾，又長年在東庠師從名儒受學(xué)，接受過良好且系統(tǒng)的教育，可無奈的是，無論身高還是學(xué)識，都被平輩兄弟的耀眼光芒所遮蓋，而他的性格又十分內(nèi)斂。
但慕容納的兒子，慕容超完美繼承了家族基因，身長八尺，腰帶九圍（一圍取11.5厘米，九圍約現(xiàn)在的三尺多一點）。慕容超身材高壯、長相英俊，年幼時正好趕上前秦崩潰，少時經(jīng)歷諸多磨難，仍能舉止大方，奮發(fā)振作，后來被無子的慕容德從長安接回，立為太子繼承了南燕。
而在眼下，因為前些時日，入朝的劉庫仁獲賜迎娶公孫榮，慕容納、慕容德兩兄弟與母親公孫夫人，以及正于太學(xué)游歷的公孫表，作為遼東公孫氏在長安為數(shù)不多的長輩、親族，各邀親眷、友人出席湊數(shù)以免場面過于冷清。
這也是在安撫滅前涼時，被迫去職的慕容納、慕容德，可若是二人心存不滿，在人前說了什么不該說的怨言，參與婚禮的宮中屬官自也不會視若無睹。
前秦此時一統(tǒng)北方，吐谷渾、西南夷諸部稱臣納貢，高句麗、新羅、百濟遣使修好，河西鮮卑中最強的禿發(fā)部尚在兼并小部，隴西鮮卑中沒奕干、乞伏部都已降附。
而在長安以北，秦直道連通的河套，這個與草原游牧民族的緩沖地帶，苻堅分別在黃河?xùn)|、西扶植了出自匈奴后裔的獨孤部首領(lǐng)劉庫仁與鐵弗部首領(lǐng)劉衛(wèi)辰，如此作為，自是為了騰出力量，南下滅晉。
前秦國勢盛極，慕容納身處都城長安，感觀遠比在外郡時直接，入秦已有六載的他決意放棄前燕降服時，所保留下來的體面，不再以前燕王族的身份自統(tǒng)部眾獨立于制度之外，而是以接受編戶、出任流官為始，趕著天下歸一的勢頭，徹底成為前秦的一份子。
而趁著劉庫仁婚事，苻堅安撫被從涼州免官的慕容納、慕容德，慕容納上表自請解散部曲，編為民戶，而拒絕他提議的慕容德就成了鮮明的對比，一時間處境無比尷尬，被慕容垂抓住機會成功籠絡(luò)。
表明態(tài)度后的慕容納隨即得到任用，轉(zhuǎn)往涼州刺史梁熙麾下，作為苻堅直屬部下協(xié)助梁熙，相當(dāng)于寄騎、與力。
前涼滅亡之后，梁熙留鎮(zhèn)姑臧進行撫治，精力主要放在河西四郡，玉門關(guān)以外的高昌，委當(dāng)?shù)厝藯罡蔀樘?，與河西鮮卑諸部勢力交錯的西平、金城，則是依托當(dāng)?shù)卮笞褰鸪勤w氏、西平郭氏，也就是分別以同族趙充哲、郭護為投名狀的趙凝、郭黁這對搭檔。
而張?zhí)戾a的舊部中，未明確與河西世家一同投向前秦的，彭和正、蘇膺、張烈都迫于大勢受召入朝，梁熙出身的安定梁氏，如天水趙氏一般，在河西分支眾多，又任用索泮、宋皓為佐，這二人都是敦煌豪門大族出身，在前涼覆滅后豪右七千余戶被徙關(guān)中時，卻早早得到安堵如故。
這樣一來，河西四郡迅速恢復(fù)秩序，而梁熙也就此成為河西世家首腦，這對于擴張過快的前秦來說，利在邊郡穩(wěn)定，弊在河西四郡與關(guān)東州郡一般，并沒有真正被消化，僅僅只是附從。
兒時同窗、多年近臣的舊時關(guān)系，得以維持苻堅對梁熙的信任，但河西世家在前涼滅亡時的表現(xiàn)，卻讓苻堅十分膈應(yīng)，因此在關(guān)中戶口缺乏的同時，仍然徙戶至隴西、河西，于河道沿線實行軍屯，另一方面則是往河西的官衙里摻沙子，正逢其時的慕容納只不過是其中一員。
慕容納得到再次啟用的同時，也成了收服前燕宗室的標(biāo)桿，苻堅以此事來展現(xiàn)信任、寬仁，允其奉母攜妻上任，無需留家小于長安為質(zhì)。
兩兄弟并未分家，理念上的分歧，也沒有影響到親情，因此不欲在長安這潭深水中久待的慕容德，也隨兄長一同赴任涼州。
此時的涼州，以與長安、洛陽、鄴城并列天下大城的姑臧為中心，河西其他郡縣就如衛(wèi)星般環(huán)繞，張掖郡本就是漢武帝分武威郡而置，取“張國臂掖”之意，所領(lǐng)八縣之地，在西晉時就只剩下四縣，至南北朝時西魏改稱甘州。
慕容納、慕容德這次外任，才實際進入涼州所屬的河西境內(nèi)，二人到姑臧后，不久即被梁熙派往慕容德此前曾掛名太守的張掖郡任職，在治所永平縣擔(dān)任郡吏。
只是與實心任職，以求改善處境的慕容納不同，慕容德不過是想以此跳出長安這個滿是政治博弈的漩渦中心，眼光長遠的他認為前秦只是盛極一時，將來如何還需觀望，但這種需要時間來證明的判斷，在當(dāng)時并不被慕容納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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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庫仁、翟斌、慕容沖各自回轉(zhuǎn)后，劉衛(wèi)辰再次來朝，并卑辭請婚，苻堅思忖數(shù)月，始加授其西單于，督河西（與河?xùn)|相對）諸胡部，仍駐悅跋城，以宗女苻馨妻之。
桂宮西南，從太子衛(wèi)率轉(zhuǎn)入積弩營禁軍的呂隆，一臉汗水灰漬的等在角門外，趁著輪值時午間短暫的換休空當(dāng)，他才能憑借宿衛(wèi)腰牌來到此處，只為了能見苻馨一面。
孩童時的感情沒有利益摻雜，喜惡分明，無比真摯，身高不弱成人的呂隆雖已入仕，卻也只是個十三歲的少年。
宮城無特許不可隨意縱馬，因為還要趕回建章宮，呂隆披甲執(zhí)胄，由直城門而入，一路疾奔至此，汗如雨下，滿身塵土。
建章宮在新莽末年毀于戰(zhàn)火，此時屬上林苑，積弩營就駐在左近。
射、弩諸營皆為前秦中兵精銳，所著兩檔鎧不惜用料，下擺直至膝下，腿部正面防護加強，重量也相應(yīng)增加，而因為穿戴方式，兩檔鎧的受力主要在肩背，不過這對擅使弓弩的健卒來說，并不成問題。
可呂隆尚未成年，這一身皮鐵相夾的鎧甲，重量接近他體重的三分之一，近二十里路的奔走，體力消耗幾近極限。
因東漢十常侍之亂的緣故，魏、晉并散騎、中常侍為一，改以士人充當(dāng)。
角門當(dāng)值的供奉官王強，卻是識得呂隆家世，問清緣由后，于是遣從人去宮中尋人。
王強自詡霸城王氏，卻不過是依附的漢化羌人，出自馮翊大荔的鉗耳氏，自稱王子晉（周靈王之子）之后，其子王守貴后秦時在呂隆外甥王滿聰麾下為城門吏。
姚襄敗死關(guān)中后，隨其自關(guān)東返回的羌人就留在大荔李潤堡聚居，這也是繼統(tǒng)父兄遺眾的姚萇根基所在。李潤堡屬馮翊護軍治轄，自姚氏以下，鉗耳氏與雷氏、瓽氏、夫蒙氏并列羌中大族。
苻馨自入宮學(xué)以來，因其家世，母系以外，并無親朋往來，聞訊驚喜不已，來到角門看到汗透甲衣的呂隆，更是感動。
“我的命數(shù)已定，阿頷亦難違抗家族，如今分別在即，只盼各自安好?！?p> 苻馨此時已經(jīng)被選定為嫁予劉衛(wèi)辰，也知曉呂隆與齊氏女訂親，除了感嘆有緣無分，其他都無能為力。
止住將要分說的呂隆，苻馨將趕來相見時手中所攜包裹打開，卻是一條金玉為飾的腰帶。
“這是我祖父為平昌王時獲賜的金帶，阿頷的心意我已明了，而上命無有轉(zhuǎn)圜，今以此物相贈，徒為留念。”
金帶玉飾下方，有著帶勾的垂絳，用來掛載刀匕、囊、佩等物件，玉帶最早出現(xiàn)于戰(zhàn)國時代，由胡人騎士傳入，至隋唐時稱蹀躞帶，蹀躞意為小步疾走。
平昌王即苻菁，他隨苻健入關(guān)中時，擒獲張先，平定三輔，之后大破謝尚，抵御桓溫，擊潰涼軍，可謂戰(zhàn)功赫赫，卻在苻健病危時，政變失敗被殺。
“阿頷，倘若有那么一天，大秦揮師北向，你一定記得來尋我?！笨粗峙跤駧o語沉默的呂隆，臨別時，苻馨忍著淚水，一字一頓。
前秦此時統(tǒng)一北方，苻堅卻在重重顧慮之下，不僅赦免了劉衛(wèi)辰此前諸般過失，還下令強化其統(tǒng)治法理，為其站臺撐腰，為的就是緩解河套地區(qū)對關(guān)中的軍事壓力。
假使前秦成功消滅東晉，自會調(diào)轉(zhuǎn)矛頭清理劉衛(wèi)辰，而如同和親的苻馨，又能有什么好下場。
這個早慧的女孩，在自己被選中，隨侍茍皇后“學(xué)習(xí)禮儀”這段時日，早就通過所知看到了這些可能。
苻堅先后為劉庫仁、劉衛(wèi)辰賜婚，都是為了消除代國、拓跋氏殘留的影響。
劉庫仁是拓跋什翼犍的外甥，此前的妻子是拓跋氏宗女，而劉衛(wèi)辰年輕時為了奪位，迎娶的拓跋夫人，既是拓跋什翼犍之女，也是其父劉務(wù)桓的遺孀。
況且兩人都有已經(jīng)年長的兒子，想要贏得帳帷內(nèi)外的權(quán)力斗爭，從而施加前秦方面的影響，哪里是那么好相與的？
公孫氏是遼東大族，劉庫仁意在借力鉗制代國以東的賀蘭部，可公孫榮與長兄公孫眷感情其實一般，要是兄妹情深，她也不會被送進慕容暐后宮。前燕滅亡后，公孫眷入仕前秦，為幽州刺史苻洛麾下，而苻洛此刻已隱約將反，但好歹還有意圖拓展草原商路的安氏父子助力一二。
至于苻馨，那就真的是孤身外嫁，即使有著眾多隨行的從人，其中卻沒有誰真正在意她的意愿。
而這一別，苻馨與呂隆再未相見，近四十年后，后秦姚興病故，死前下令誅殺呂隆。
次年，劉裕北伐，姚泓投降亡國，又因留鎮(zhèn)建康的股肱之臣劉穆之病故，劉裕被迫回轉(zhuǎn)，留下王修、王鎮(zhèn)惡、沈田子等人輔佐十一歲的次子劉義真共守長安。
同時，曾歸順姚興，受呂隆回護，后叛離自稱夏王的赫連勃勃，聽從謀主王買德建議，趁劉裕東返，奉母南下關(guān)中，奪取長安。
其時，苻馨已是胡夏太后，赫連勃勃此舉不過是借苻氏以為大義名分，其大軍到達鄜畤西北，舊時苻堅所設(shè)長城縣以西時，筑城留母居此，自統(tǒng)大軍入長安，此城遂稱夏太后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