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6汽車,承載了一路人的喜怒哀樂,見證了無數(shù)份悲歡離合,停停行行間,孩子長大了,車轱轆磨破了,車窗紙泛黃了,嘶啞的車鳴沿著永恒的行徑來來往往,開關(guān)門的“吱呀”在固定的站臺回響,恐怖游輪般重復了幾十年。
第五站臺,離長安中學不過幾百米,一個鐵棒支楞的四方站牌,一排排樹影倒映一方天地,一簇簇細草繞過粗壯的枝干蓬勃的野蠻生長,細小狹長的空間,總是堆聚了一群等候的人,零七散八四處亂站著,像下鍋耐著油溫的豆子般咋咋呼呼、吵鬧喧嘩。
這份躁動自然與周文脫不了干系。
三人成行,周文總是霸占中間的位置,探頭探腦、左顧右盼,大聲講述著今日碰見的趣事,手舞足蹈謀劃著放假的事宜;雷子龍往往隨周文的頻率晃動,喜笑顏開、活蹦亂跳;劉子業(yè)常斷后,以小大人的模樣照顧兩個小女孩,一心二用,邊參與到激烈的探討之中,又得仔細注意來往的車輛。
三個人的聲音忽高忽低、高亢低昂,有著說不盡的話兒。
而今天,616汽車和第五站臺卻迎來了一個新面孔。
她雙手緊握雙肩包,閉口不言,安靜的獨自佇立在角落,兩耳不聞窗外事,高抬著頭望向不知名的方向,若有所思的眺望。
他們是同學,卻連點頭之交都不算,更稱不上是朋友。往日幾人眼神對接時,都會尷尬的急忙轉(zhuǎn)動方向,再當做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
周文不太喜歡姜心貝。她過于清高,有一種與生俱來的高傲和孤獨,她的眼神是清冷的、沒有溫度的,就如同恐怖電影一般,既駭人又迷人;她永遠不喜不悲、處變不驚,像個被提線的木偶,一個不會微笑的“不高興”;辦事起來瞻前顧后、處心積慮,全然不似個九歲的孩子,卻是一副大人的模樣。
自從姜心貝與齊笑笑之間的矛盾發(fā)酵,她的處境更加如履薄冰。本就心懷嫉妒的孩子們頓時有了發(fā)泄口,通通跟在齊笑笑的身后,跟班做起小團體那套的事情。
剎那間,謠言四起。
姜心貝“假單純”的形象在整個年級散播,甚至高年級的學生都隱約聽到個大概,知曉這位背后插朋友兩刀的新生的存在,一邊好奇的打探偷窺,一邊又像聞著臭水溝死老鼠般嫌棄的退來百米之外,只怕自己也變?yōu)楸槐撑训膶ο蟆?p> 而她卻像個沒事人一樣。高昂著頭、緊握著書本穿行在翻涌的污水之中。
周文同情她,同情她的遭遇,同情她的形單影只,卻也佩服她那強大的心臟,換位思考,如果是她,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做到如此云淡風輕。
今天的天陰陰的,到了下課鈴聲敲響時,一團團烏云密密麻麻遮蓋了整個天空。
墨青與淺藍雜糅,醞釀出一片一望無際的陰愁,發(fā)黑的圓臉吐出一滴滴雨水,細絲傾斜轉(zhuǎn)而卻狂風大作,撒豆子般重重擲向地面。
猝不及防的行人們瘋狂的四處逃竄,小小的等車棚擠滿了摩肩接踵的過客,浸濕的衣物滴滴答答,連綿不絕的抱怨充斥整個人群。
一聚,一車,一濺水花,再遇來新的避客。
一聲聲嘈雜中,周圍的人匆忙的來來去去、走走停停;一次次告別中沖向雨花,與自然親密交融;一把把五彩繽紛的小傘、大傘紛紛探出腦袋,為灰蒙的大地點上一綴色彩。
周文是個從不關(guān)心天氣的閑散人,撞著雨天能否帶傘完全是碰運氣的事,為了減輕重量,所幸不帶。而帶傘的重擔自然就落到了劉子業(yè)手上,他總會在前天晚上掌握天氣,準備好第二天要用的兩把器具。
今天,也是亦然。
“劉媽媽,傘。”她只對他說一句,劉子業(yè)立馬放下背包,從中抽出兩把小型雨傘,一把粉色,一把黑色,粉色是專門給周文挑選的。
周文毫不吝嗇的奪過,粗魯?shù)挠檬种傅种鴵伍_,將耳朵緊貼在細細的塑料膠桿上,跟在雷子龍的身后,踏過一淌淌水洼。
“把傘斜著點,要不然傘都要被風吹跑啦!”年齡最小的雷子龍打著頭陣,像個大哥一樣細心叮囑著身后的小弟們。
風越來越大,趕著吹走炎夏,迎來爽秋。
當忙里忙慌跑到站臺時,躲雨的人已經(jīng)走了一大截,只剩下小份的人還在苦苦等待。
“這雨下的也太突然了,白天還是大太陽。”周文收起雨傘,朝地面用力撣了撣。
“我們還算運氣好的,帶了傘?!崩鬃育垟Q擰沾濕的發(fā)尾。
“是啊,多虧了劉媽媽,要是我的話,肯定忘了帶。小伙子立了大功,回去讓劉爺爺獎勵你個大雞腿!”周文用濕漉漉的左手拍拍劉子業(yè)的右肩,潔白的T恤上印下一道五指分明的潮濕印子。
劉子業(yè)轉(zhuǎn)過頭來,頗為得意的朝兩人傻傻地笑。
“哎呀,快點快點,有車來了,往里走!”
一輛大貨車沿著路邊飛馳而過,巨大的體型、龐重的車軀與地面累積的水坑迅速摩擦,激起一陣高至前胸的水花。
“媽呀!這水!”
兩個女孩子驚乍的把臉別向一邊,慌忙往后方撤退,劉子業(yè)卻相反的跑到了前面,張開雙臂,用瘦小的軀體和高出半個腦袋的身高企圖為她們攔住“洪水猛獸”。
“哎呀!”一聲嬌羞又凄涼的慘叫從周文正后方傳來。
穿著涼鞋的敦實的腳丫子正中姜心貝潔白球鞋的靶心,粘稠的稀土緊貼在皮面,黑不溜秋、臟兮兮的。
“對不起,對不起!”周文驚恐轉(zhuǎn)過身去,急忙抽回腳,連連低聲道歉,從書包夾層里掏出幾張白凈的手紙,半蹲著為她擦拭,心里滿是歉意。
“沒事,沒事?!苯呢惞瑢⑺募埥斫舆^,自己整理起來。
“姜心貝?”雷子龍見旁邊的動靜,跟著轉(zhuǎn)過身去,正好撞見她尷尬解圍的樣子。
“姜心貝?”周文不可思議瞪大眼睛,一高一低,正好與其四目相對,不知所措地站起,右手不自覺撓撓腦袋。
“嘿嘿,不好意思??!”
“沒關(guān)系的?!?p> “她是你們同學嗎?”
“嗯嗯,這學期從汪洋中學轉(zhuǎn)過來的。”
一小陣沉寂。
“誒,那你也是要坐車嗎?你坐幾路???”周文突然發(fā)問,打破了無言的境遇。
“沒有,我們家離學校不遠,走路十五分鐘就到了。今天是雨太大了,沒帶傘,來這里避避雨。”
“哦哦,這樣啊,是說之前都沒見著你呢。”
“嗯嗯。”匆匆結(jié)束對話。
互相尷尬一笑,吵鬧的喧嘩漸漸平靜,不自然互相使使眼色,安靜等著616的出現(xiàn)。
棚外的雨飛流直下三千尺,并未有任何消減的意思,幾條刺人的白光夾著陣陣劃破天際的響雷,在一聚行人中驚起此起彼伏的道道波瀾。
幾分鐘后,模糊不清的外界傳來一聲沉悶厚重的喇叭,泥濘不堪的車身帶著一張616字條的汽車像救世主一樣,在眾人的矚目下,漸漸駛向第五站臺,緩緩打開前后兩扇封閉的大門,擁抱正遭受疾苦的世俗之人。
“616來了!616來了!”劉子業(yè)興奮地傳報,迫不及待準備沖刺。
“走了,走了!”雷子龍也加入激動的行列。
就在后門面對三人打開的一霎時,周文驟然轉(zhuǎn)過身去。
“拿著?!睂⑹謾C濕漉漉的粉色雨傘一把推到姜心貝手上。
姜心貝受寵若驚:“沒事,我媽等會會來接我的!”
“以防萬一嘛!”麻溜的轉(zhuǎn)過身子,淋上一小撮雨,在兩人的錯愕中,大踏步上了公交。
“可是你明天記得要還我哦!”賣力大聲呼喊著,潮濕的流海分岔的擠成了幾坨,燦爛又傻乎乎的微笑著。
雷子龍驚訝且不可置信望著旁邊這個傻樂呵的女孩。
“你和她很熟啊?”仿佛周文背著自己偷偷結(jié)實了朋友一般,莫名其妙又有點小吃醋。
“不熟??!”
“那你咋還把傘借給她了?”
“你不覺得她有點可憐嗎?”
雷子龍若有所思。
“可憐是可憐,但人家說不定都不會領情的!都不搭理我們!”雷子龍聳聳肩,表現(xiàn)出無奈。
“是不是有些人生來就比較高冷?你看劉媽媽?!?p> “我?”劉子業(yè)覺得自己無辜中槍。
“對啊。你別看你和我們在一起那么多話,但是你在別人面前,就變成了一個啞巴,簡直又高又冷?!?p> “那是我和別人不熟啊!”
“對啊,我們和姜心貝也不熟,也不知道她私底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p> “有道理有道理,你拿劉媽媽舉例子我一下就懂了?!?p> “什么?”
……
三個人嘻嘻哈哈、吵吵鬧鬧,淋濕的頭發(fā)和衣物在一片火熱中慢慢烘干,窗外的雨蒙瀧了萬物,一切的污穢在極大的沖刷下洗滌潔凈,大雨過后,又是讓人歡喜的清新。
第二天,雨過天晴,下水道濾過沉積泛黃的積水,骯臟擁堵的機動車道又秩序井然,街邊鳥兒出巢、嘰嘰喳喳傳遞天朗薄云的喜悅,舒爽的秋風飄然而至,柔軟的泥土滿是新鮮的芬芳。
四<三>班教室如往常般熱鬧非凡,像個巨大的蜂巢擁擠而嗡嗡不止,八點的朝陽灑在每一個鮮活的面龐,到處是生機與活力。
周文與雷子龍正低頭玩著“石頭石頭心心”、“石頭剪刀布”的稚嫩游戲,沉浸在每日開頭的自由與激情之中。
正在火熱討論一輪游戲的輸贏和獎懲情況,映在臉上溫暖的橙色陽光卻轉(zhuǎn)換成一團壓抑的黑暗。
周文轉(zhuǎn)過頭,卻看到了背對陽光下那清晰明朗的輪廓。
她還是一樣的好看,扎著一束高馬尾,細碎頭發(fā)看似隨意卻又井井有條,瓜子臉細長又白皙,皮膚光滑細膩,目如陽春、膚如白雪,最簡單的白T牛仔褲在她身上卻像精心搭配一般,就似旺季綻放的白玉蘭,純凈、端莊又不可褻玩。
“那個……”她支支吾吾,將藏在身后的雙手擺在兩個女孩子面前——是那把熟悉的雨傘,還有一把各種口味、形狀各異的糖果。
“謝謝你們的傘,這個……給你們的。”順勢將手里的傘與糖果一齊堆放在桌面一角。
“謝謝?!敝芪奶ь^,將邊角的物品移至中央,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
“沒事。”姜心貝目光墜到兩人身上,嘴角微微上揚,抬起一個輕柔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嘴角的淺淺泥窩若隱若現(xiàn),夾耳的小支黑發(fā)帶著剛起的晨風逃出束縛,任意的左右飄蕩。
等到兩人從沉浸中脫離出來,姜心貝早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你看到了嗎?”周文掐掐手臂上的嫩肉,又瘋狂的搖晃身旁同樣不可置信的雷子龍。
“你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
“我看到啦!看到啦!”雷子龍急忙回復,生怕下一秒就葬身于腦震蕩。
“這我還是第一次看到她笑呢!真好看!這叫什么?這叫……對了,這是不是叫鐵樹開花?”
“她好像也不是她們說的那么嚇人嘛!”
“所以說嘛,不和她親自接觸,怎么知道她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嘛!”周文開心地撕開糖果包裝,一個塞到雷子龍嘴里,一個塞進自己嘴里,津津有味品嘗著。
“我決定了!”雄心壯志、自信滿滿。
“決定什么?”
“我們要和姜心貝做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