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上的神田人定居包頭后十多年,重新開張的大小經營全部被收歸國有,族人們都各種形式進入國營單位,分配到不同的工作崗位。維藩老人趁著自己明白時,逐漸地把大家分成小家,讓蔡姓子孫各自尋找新生活,各自生兒育女,各自過安生的日子。
盡管分家,但感情沒分,時常相互走串著,逢年過節(jié)、紅白喜事還會聚在一起。陸陸續(xù)續(xù)地,神田的不少親友也遷到包頭,親戚故友們越聚越多,彼此慰藉,減少那離鄉(xiāng)背景的孤單。建國后的幾次運動,回回讓蔡家人提心吊膽,好在都有驚無險地度過去。并且,蔡維藩早早便給子孫立下過規(guī)矩,不許參加任何運動。一大家人的日子雖然過得清貧,卻也平和熱鬧,讓旁人羨慕。遷移到包頭十八年后,這位敦厚質樸的陜北老人,悄然安息于他鄉(xiāng)的土壤中,家人為他在地勢最高的西北梁選擇好墳冢。臨終前,維藩老人真切地感覺到守在身邊的滿堂兒孫和親友,伴著他們的牽念、忙碌和淚水,飄然而逝。
被父親揪回來以后,蔡子箴的朋友給他聯(lián)系到農機廠工作,解珍珠則繼續(xù)照顧幾個子女和老人。為貼補生活,她跟人學會很多省吃儉用的辦法。她釘?shù)难a丁針腳密集,形狀規(guī)矩,有時把好看的云朵補在孩們踢破的鞋幫上。聽人說工廠鍋爐里鏟出來不要的燎炭還能繼續(xù)生火,她便起早貪黑地領著蔡玉梅去野外的煤土堆里挑揀燎炭,直到蔡玉梅嫌小朋友笑話,再也不愿意跟著她去。
蔡玉梅跟她的同輩們,從小廝守在一起長大,相跟著上學,放學后一起玩耍,一起跟著大人們去撿燎炭,過年時一起挨家挨戶的拜年,吃著每家長輩預備的好飯好菜,搖晃著放到手里的新鈔票……堂兄妹、表兄妹,姑表兄妹們、姨表兄妹們在長輩們的護佑中,在遠離故土的塞外城市中成長起來,變成當?shù)匦『⒌哪?,唯有口中保留著的濃濃鄉(xiāng)音,代表著他們到來的方向。
六幾年,堂姐妹們長到七八九歲時,臭美的天性顯露出來,他們翻出壓在箱底的色彩鮮艷的舊式衣服亂穿在身上,手上耳朵上戴上大人藏起來的首飾,向周圍的鄰居孩子們炫耀。忍不住添油加醋地向沒見過這些玩意的小孩兒們吹噓,有的沒的一通胡顯擺,別人越好奇,牛皮吹得越大發(fā)。蔡家各家住得不遠,前前后后的都挨著,這樣一來,周邊的鄰居們都知道些這一大家子人的來歷。
于是,麻煩找上門。
解珍珠本來不至于癱瘓的。起初,她只是時不時的腰疼。
蔡玉梅家有位當醫(yī)生的老朋友。她是日本人,在日本剛占領東三省時來的中國,作為國際主義戰(zhàn)士協(xié)助中國抗日??箲?zhàn)結束后,她嫁給一位解放軍軍醫(yī),到全國解放,跟著當醫(yī)生的中國丈夫定居在包頭。兩口子與蔡玉梅當醫(yī)生的九哥是同事,關系走得很近,她便經常來蔡家串門。她說她特別喜歡這個家的人,她一直渴望能有這樣的大家庭,跟解珍珠的關系處得很親密。因為解珍珠腰上的毛病,她特意去醫(yī)院找最好的治療設備和當時有名的醫(yī)生,來給玉梅媽做會診,結果醫(yī)生的治療方案在實施時出現(xiàn)偏差,導致解珍珠的下半身越來越不好活動,這事一直讓那位日本女人十分自責。
“不怕年老,就怕躺倒?!庇衩穻尠肷戆c瘓無法行動,躺在炕上十年,玉梅跟她的幾位哥哥手把手地伺候母親。老太太不能活動,越趟越瘦,精神也越憔悴。臥床的人最害怕褥瘡,盡管時常翻動擦洗,幾年后屁股上的肉還是開始潰爛,爛出個大洞,露出森白的骨頭,不得不天天往肉坑里塞棉球。解珍珠知道自己麻煩別人太久,恨不得早點去死,可她發(fā)現(xiàn),人到這種境地連死的勁氣也沒有,只能活活挨著。正上初中的蔡玉梅白天上學,晚上照顧她母親,常常困得坐著坐著就睡著。解珍珠想尿尿,看著熟睡的閨女不忍心打擾,尿濕衣褲和褥子,一個人又偷偷掉眼淚。醒來的玉梅看見她搞出的情況,氣得直吼她:“你是哭甚了哭,尿了不說話!喊一聲我給你收拾了哇,這濕哇哇得多難受!再載樣,我也不管你啦!”老太太默默地含著眼淚,由著閨女給她脫換衣服。
蔡玉梅初中畢業(yè)后考上師范學校,師范學生要求住校,畢業(yè)后會分配到中小學當老師。可蔡玉梅犯了難,她很想去師范上學,可是母親扔下誰管?大哥全家下放到農村還沒辦回來,眼下一家?guī)卓谠谵r村的生活得很辛苦,二哥被什么派的人抓到監(jiān)獄里一年多,四哥剛去內蒙農校念書,三哥在醫(yī)院上班,只有他能幫著自己一起照顧母親,但他一邊上班一邊自學醫(yī)學,解珍珠能完全倚靠的孩子也只有玉梅。她坐在解珍珠身邊,把上學的事情嘟噥給她聽,解珍珠往起掙了掙,用枯弱的手拉住閨女,一遍接一遍地說“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走?!?p> 師范開學半個月,學校的幾位老師一起找到家里,詢問孩子為什么考上卻不來上學,十五歲的蔡玉梅哭得很委屈,當著幾位老師的面跟她媽打鬧了一回,老師們看到這樣的情況,無奈地嘆著氣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