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今晚月色真好
有時候,要把一件事的來龍去脈講清楚不難,把它的前因后果想明白卻并不容易。
張姐說——不對,現(xiàn)在應該要叫張阿姨了,凌爍誤了我,也誤了碩兒,更誤了她自己。除了第三點以外,另外兩點我并不怎么認同,甚至在聽到這種說法時,還產(chǎn)生了莫名的惶恐。
對于我而言,是無所謂誤與不誤的。碩兒是我的女兒,我主觀上相信她也和我秉持一樣的態(tài)度。但女大十八變,待她真正懂事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時,會不會給出與我一樣的答案,還不好說。
唯一不容否認的是,我們?nèi)缃竦奶幘潮囟ㄓ幸蛴泄莻€“因”究竟是什么,原諒我還沒抽空想個明白。不是因為太忙,而是真正清醒的時候太少。
和我預想的一樣,張阿姨的出現(xiàn)是因為她在得知真相后,萌生出為凌爍“贖罪”的想法——這其實毫無必要??勺罱K確定一切不是凌爍的有意安排,我竟然有些失落。
我知道張阿姨以往喜歡帶碩兒去公寓樓對面的廣場上曬太陽,廣場就位于公寓樓和廣電大廈的中間。張阿姨說,每次她們?nèi)裉枙r,凌爍都會從大廈里下來買咖啡。那是凌爍每天最開心的時候,她終于可以見到自己的女兒,可以把她抱在懷里,親吻她的臉頰。遇到天氣不好,見不了面時,凌爍總會站在窗口俯瞰廣場,魂不守舍。
我很感激張阿姨,比之前承蒙她悉心照料時還要感激萬分,因為她從沒有問過我,我和凌爍還能不能在一起。
我回憶往事,并不是要在追根溯源中找到那個“因”,因為沒那么簡單,只是過往的每分每秒已化為我此時此刻生命的一部分,那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決定了我現(xiàn)在要說的話和將做的事。如果時間會將人的靈魂打散,那么過往的經(jīng)歷便是使它再度完整的粘合劑。
2014年的平安夜,整個下午我過得異常閑散。先是在仙霞門的明代甕城上轉(zhuǎn)了一圈,俯覽周邊成片的老式平房,隨后沿著斑駁的城墻根一直走,來到寶華寺。
我每當心緒不寧或者閑來無事時,就喜歡往寺院里跑,而這座城市恰好古寺云集。寶華寺剛剛完成了復建,大概很多市民還未得知開園的消息,所以那天香客并不多。
寺院整體采用仿明清宮殿式建筑風格。山門殿和天王殿很氣派,里面的韋陀像豐神俊逸,金剛力士和四大天王則個個威武莊嚴,塑像線條飽滿流暢,色彩勾勒得尤其鮮明,算是與眾不同之處。東西羅漢堂里號稱供奉有五百羅漢像,可惜還未完工,因此也沒開放。大雄寶殿的氣勢就更加宏闊了,兩旁分別是伽藍殿和祖師殿,殿后還有藏經(jīng)樓,藏經(jīng)樓后面是巍峨的十三層寶華寺石塔,塔的一層供奉著造型精美的千手觀音。這種規(guī)制分明的宗教感和一系列超自然的神秘隱喻每每令我肅然起敬,靈感閃爍。
后來我半躺在回廊的木凳上,聽從佛堂里傳來的木魚聲,冬日的暖陽曬得我昏昏欲睡。一只肥胖的橘貓搖著尾巴從我身旁走過,末了回過頭沖我叫了兩聲,友好的眼神仿佛我是它心愛的魚販。閉園之前我吃了寺內(nèi)的素齋,心滿意足地邁開步子,回臺里加班。
那天我拜了佛,但好像沒有許愿。大概當時即便不是清心寡欲,也并不孜孜以求些什么。不過,佛祖慈悲,還是好心送了我一件圣誕禮物。
我和一個負責做后期的老師一直對著編輯機忙活到夜里十一點半。那廝感覺身體被掏空,撐開行軍床倒頭便睡。我則按照李副臺長的要求,把存有樣片的U盤放到他十七樓的辦公桌上,以供他第二天清早到單位時看。
廣電大廈的每一層都設(shè)有門禁,需要刷卡進入,不同的人員擁有不同樓層的權(quán)限。十七樓是行政層,我本不該有這一層的權(quán)限,但調(diào)來衛(wèi)視臺的第一天,李副臺長就給人事部打了招呼,我的卡不但能刷開十七樓的門,還能打開他本人的辦公室。
從副臺長辦公室出來,路過人事部的大辦公室時,我看到最里面的一張辦公桌前亮著燈,好似曠野中一團發(fā)光的螢火。凌爍正赤著腳蹲在椅子上,對著電腦快速碼字。
確實聽人說過,赴日交流團上周回國了。據(jù)說臺里對這次交流很重視,袁臺長中途還專門去日本探望過交流人員。
我慢慢走近她??吹剿^發(fā)被扎了起來,發(fā)簪有點特別——不對,是根筷子。
她看到我時表情開始有些復雜,但很快就給了我一個久別重逢的微笑。看得出來,這個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
我預備好先做一場程式化的寒暄,但最終沒有開始,原因是我注意到她手邊放著殘余的桶裝方便面和一瓶打開的韓式蒸餾酒。據(jù)我所知,這一行有很多人喜歡加班時喝點小酒,當然僅限于啤酒。不過我沒試過,因為我覺得哪怕是微醺,也會或多或少削弱人的判斷力,進而影響工作狀態(tài)。
“你怎么喝這種酒?”
“啤酒不夠勁,白酒又太辣了,喝不下去?!彼谋砬橄褚粋€老實交代的犯罪嫌疑人。
我忍俊不禁。再看看她,似乎和之前很不一樣。手上戴著梵克雅寶的Sweet Alhambra腕表,白色珍珠母貝表盤和以雪花鑲嵌法鋪鑲的圓形鉆石格外搶眼。桌上放著愛馬仕的精致手包。只是氣色不佳,濃重的黑眼圈和暗沉的膚色讓她看上去成熟了好幾歲。想必近來這樣延續(xù)到午夜的加班已不是第一次。
“你一會兒有事嗎?”她問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停止手上的工作。
“沒什么事吧。是有什么工作需要幫忙嗎?”
“不是,能陪我出去喝兩杯嗎?”
我有些意外:“怎么,蒸餾酒還沒喝夠?”
“我聽大鯤老師說你酒量了得,所以想見識一下。”
“哈哈,大鯤老師胡說的,其實我酒量很小。不過這種天氣小酌兩杯驅(qū)驅(qū)寒,我倒樂意奉陪?!?p> “太好了。不過你要稍等我一下,我先把手頭這個工作搞定?!?p> 她工作時,我在一旁百無聊賴,隨時拿起她辦公桌上的一本書,書名是《偽裝成獨白的愛情》。其中折起一頁,上面幾行字被用橫線標注出來,應該是她很喜歡的句子:“他與自己較量,就像一位馴獸師與猛獸較量。這個寡言少語、既驕傲又憂郁的人千方百計地努力徹底成為自信、謙虛、卑微的人……”
我又翻到扉頁,上面寫著“贈凌爍小友”,落款是“戈舞”。字跡好像在哪見過,一時卻也想不起來了。
我放下書,問道:“對了,你怎么會在人事部的?”
“從日本回來后,臺里還沒確定讓我進哪個節(jié)目組,所以暫時安排我來人事部幫幫忙?!?p> 這種安排可謂稀奇古怪。
我無意中瞥見她文檔的標題:“在國家廣電總局專項工作部署會上的發(fā)言”。
大約過了半個小時,她結(jié)束工作,打車帶我去往一家酒吧。在出租車上,看著窗外劃過的夜色,我突然想起一個古時的故事——“紅拂夜奔”。盡管風馬牛不相及,我閉上眼睛,還是從此刻的氣氛中覺出一點淡淡的放縱。
到了地方我才知道,原來她的幾個朋友已在那里等候她多時。大家作了簡單的介紹,他們?nèi)际撬拇髮W同學。
這時,Waiter端上來一個很大的方形茶盤,里面橫七縱五排列著三十五只形制相同、圖紋各異的小茶盞,茶盞里盛著各種顏色的調(diào)味酒。接著又端上一個長條形茶盤,上面是兩排共十只青花瓷斗笠杯,盛著竹葉色的調(diào)味酒,透過酒可以看到繪在杯底的寒梅圖。說實話,這種亂人眼目的陣仗我倒是初識。接著就進入游戲環(huán)節(jié),游戲的名字叫“美女纏身”。
凌爍負責介紹規(guī)則,我因為是唯一一位初玩者,所以聽得格外認真。
規(guī)則是在篩盅里放入與游戲參與者數(shù)目相同的骰子,然后隨機指定一人為莊家,負責搖篩盅。搖好后,只有莊家可以看結(jié)果,從莊家左手邊的人開始順時針依次報點數(shù)。每人報完之后,如果篩盅里出現(xiàn)了所報點數(shù),則為通過,該點數(shù)的骰子全部從篩盅里取出,下一人接著報數(shù)。若所報點數(shù)沒有出現(xiàn),則報數(shù)者被罰酒(若某個人猜完后,篩盅里的點數(shù)已全部被報出,則下一人被罰酒)。下一局在莊家搖完骰子后,從輸家左手邊的人開始重新報數(shù)。
那晚加上我一共是七個人,從第三輪開始,一個顴骨高高的男孩子似乎就被“纏”住了,一連喝了好多杯,幾乎要醉倒。后來在他的抗議下我們更換了游戲。但我和凌爍似乎比較幸運,總有人在我們之前犯錯,因此在大家把調(diào)味酒和啤酒喝光之后,我們的啤酒杯還幾乎是滿的。
凌爍對這個結(jié)果顯然不滿意,她提出我倆石頭剪刀布外加猜有無,一決勝負。
這兩種游戲直白且簡短,我們幾乎是勝負各半,她略占上風。一次次對壘中,我感受到她的聰穎伶俐,也隱隱窺見她充滿自信的好勝心。酒被喝得很快,我漸漸有了醉意。
后來我們倆經(jīng)常兩個人去酒吧,但大多只是象征性地喝一點,再也沒像那樣拼過酒。
關(guān)于那晚,似乎還有兩件事情需要交代。一件是,在我們拼完酒后,她走上臺,用一口流利的日語唱了首歌。歌名叫《今晚月色真好》。
我不懂日語,只能聽出她唱得清澈寧靜,動情之處雖不露聲色卻讓人無法忽視。那一刻的她,如同一個風塵中的童話故事,不解世俗的演繹和如怨如慕的情愫互為表里,真?zhèn)坞y辨,令我深為動容。
后來,我知道了歌詞的大意:“太陽落山了,黃昏把影子藏得不見了。街燈照在馬路上,影子出來了。坐在門可羅雀的小店角落,窗外的燭光,搖搖晃晃。不想回家,哪怕只有今夜。好想忘掉一切的一切,沉睡下去。月兒月兒晚上好。雖然現(xiàn)在我看不見你的臉,想起和你的回憶,眼淚掉下來。我無處可去,我已無法再回到你身邊,你真的距離我太遠太遠?!?p> 另一件事是,在散場后,我們就近找了一家酒店。我從未有過那樣的經(jīng)歷,可也不慌不忙。人們常說酒后亂性,但我倆進到房間時,酒已經(jīng)醒得差不多了,似乎也都沒有借機裝醉的想法,這也讓當時的選擇不至于被打上“沖動”“迷亂”一類的標簽。
我在撫摸她全身時,發(fā)現(xiàn)她的手心腳心全是冷汗,仿佛秋天早晨的潭水。
她最喜歡馬爾克斯的一句話:“誠實的生活方式其實是按照自己身體的意愿行事,餓的時候才吃飯,愛的時候不必撒謊。”我雖然極不認可那種荒蠻的道理,但那晚我分明真的跟隨她那樣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