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即便游畢方手底扣著關緊的人質(zhì),游老太公出于把持宗族大權(quán)之本能,心頭還是厭惡與他討價還價的小侄孫。
他是真的欣賞游畢方性情和才學,在族人環(huán)伺之下,不僅侃侃而談,條理清晰,還能憑著所見所聞,坐地起價,全然不顧宗族庇護養(yǎng)育之恩,實在是可惡,實在是該殺。
在游老太公看來,游畢方生是游家人,死也是游家鬼,一生所有,理應毫無代價,全盤托出,貢獻給自家才是正理,眼下竟然敢頂撞族老,簡直無法無天,合該讓族人一擁而上,一通亂拳打殺了事。
不過,這小侄孫所言《武備志》,必定有其事,價值鉅萬,不可以常理計,貿(mào)然打死了,非常不值得。要不然,折斷了游畢方雙腿,以鐐銬鐵鎖囚禁在暗室,用一日三餐食水,迫使其默寫出來,也不失為一條退路。
游老太公想到此節(jié),壽眉微微抖動,唯有近身服侍慣的老人,才曉得老族長興致已起,顯然是下了決斷!
幾個中年叔伯彼此交換眼神,憑著多年積攢下的默契,便在眉眼交遞之間,定下了搶人、救人、制服目標等全盤計劃。
范舉人畢竟是閱歷深厚的地方宿老,瞧著席面上氣氛詭異,心里不由地著緊三分,側(cè)頭看了一眼賢婿,發(fā)覺他眼眉低垂,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顯然是早有察覺,并不以為意,應該是胸有成竹,足以應對接下來發(fā)生的任何事。
原本范舉人對此還是有所保留,不過游家無知小兒游勇以身試過,手腳粗魯,性情莽撞,賢婿手不動,腳不抬,僅僅以一把豆子,就放翻了此子,明明是裝暈過去,卻教他動彈不得,顯然不是尋常手段。
就在太公故作沉思,端茶喝水時,一個不慎摔落茶蓋,只聽鏗呤一聲脆響,有如摔杯為號,席間叔伯同時起身,伸手抓住游勇腿腳,猛地扯走,掙脫游畢方掌控。
左右兩排青壯族人,大半挺身朝游畢方?jīng)_去,雙手伸開,張牙舞爪,嘴里哇呀呀亂叫,那般模樣就像是水患成災,朝廷發(fā)下救濟糧,一眾餓殍出世,氣勢卻熾烈如火,蓋壓過一頭。
范舉人本想退避三舍,往游家族老身后躲去,仗著自己的舉人身份,應該是沒人敢惹,可是,他又想起賢婿的手段,不是尋常之輩能夠同日而語,竟然無端端地多出三分信重。
游畢方也沒讓他失望,面對十幾個族人,鬼哭狼嚎似的沖上來,一則任由叔伯將手底下的人質(zhì)搶走,不閃不避,右腳抬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一連串腳跟頓地聲,腿影連成一片,分明是游畢方以極為高明的腿法,踩中七八個族人青壯的腳背,幾乎不分先后,同時骨折腳掌斷,痛地他們臉色鐵青,冷汗淋淋,人仰馬翻地倒了一地,嚇地后面一圈人都停下了。
沒受傷的族人青壯,此時才見到游家哥哥,畢方兄的手段,膽氣都嚇沒了,甚至不敢與其對視,又不敢違逆族老之命,趕緊伸手去救人,好歹日后還有一番說辭。
踩腳趾,小孩子玩耍才會用的耍賴招數(shù),此時用在游畢方身上,卻是退敵、威嚇眾人的法寶。
最為關鍵的是,他看也不看腳下,僅僅以眼角余光籠著,就認位極準,踩爆前排一圈人的腳趾,甚至連起身都沒有,只是坐著發(fā)力,興許只用了五成力道。
游畢方側(cè)頭看了一眼泰岳,發(fā)現(xiàn)他臉色潮紅,宛如不勝酒力,飲甘醴而醉,顯然是有所意動,便不以為意道:“真不錯!不愧是名教弟子,養(yǎng)氣功夫是到家了,頗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麋鹿興于左而目不瞬?!?p> 這些套話俗語,范舉人此前不知道聽了多少回,唯獨此時,游畢方以力壓服族人,攜大勝之勢,說出這番話,讓他不禁有心潮澎湃,情不知今的感觸。
這般感覺似是高山流水,伯牙鼓琴遇知音,更有英雄惜英雄,重英雄,惺惺相惜的微妙。
“在下出門在外尋仙訪道,鉆深山老林,探幽谷秘境,沒點防身的本事,怎么能活下來,早就被剪徑的江洋大盜殺人擄財,被豺狼虎豹生食了去?!?p> 游畢方雙手抱拳,以江湖人士口吻,環(huán)視一圈,看見人人躲避,目光閃躲,不由地哈哈大笑:“在下以江湖三流戳腳,打退諸位堂兄弟,人人受傷,個個掛彩,我自是念頭通達,好不快活!”
“不過,這般手段的江湖人,也是不多!游家想在亂世自保,不練兵法戰(zhàn)陣怎么能成?一旦被流寇山賊攻破院墻,游家?guī)装倌昊鶚I(yè),一朝淪為畫餅,多年積蓄余財,被他人作資糧,會讓地下的先人蒙羞的!”
游畢方深知宗族最重祭祀,四時香煙不斷,四季瓜果糕餅,哪怕災年糧食歉收,供奉都是不缺,畢竟祖先在地下頗有靈感,保佑游家家勢日益興旺,一村即一姓,有突破家格之勢。
游老太公此時才見了小侄孫的顏色,暗道一聲:“不愧是家族私塾供養(yǎng)出來的秀才公,可惜,心苗壞了,竟然在老夫面前賣弄,不懼宗族家法,沒了敬畏心,就沒了體統(tǒng),不敬長輩,不動尊卑,就是壞了規(guī)矩,遲早也是個禍害?!?p> “你是個好孩子!只可惜,父母俱在,也敢出游,到處尋仙訪道,是個無法無天的性子,又在外面學了一身本事,幾有鯉魚躍龍門之勢,族里不過一口泥潭,水淺的很,恐怕養(yǎng)不出蛟龍。老夫在此,暫且替你亡父母做一回主,放你出去,闖蕩江湖。”
游畢方聽到此處,心里是松了口氣,神情卻毫無變化,依舊沉著臉,就像誰都欠了他錢似的。范舉人卻是喜上眉梢,知道大局已定,游家不敢造次,顯然是認栽了,眼睛頻頻往門口望去,臉上盡是起身離開的意思,簡直不要太明顯。
太公漫聲道:“只是,你這一去,定生不良,與人起了爭斗,報出名號,游家恐怕會惹上官非,又或是江湖爛債,說不好,就是家族替你擦屁股,更是不妥?!?p> “只有你以意外身故的父母起誓,外出闖蕩江湖時,不得漏了出身根底,不給游家惹禍招災,我便予你一應條件。將這間老屋地契房契給你,招佃農(nóng)與你家份田耕種,收成都記在賬上,保證一粒米都不缺。敢嗎?”
游畢方沉吟片刻,捱到在座叔伯有人面露不耐神色,才點了點頭:“旁人說這番話,在下還是不信居多。不過,太公貴為大族老,一生未曾有過背信棄誓,我這點微末家當,還不入太公眼界,在下自然是深信不疑?!?p> 兩人互相退讓一步,一老一少就此達成協(xié)定,游畢方按約定發(fā)下毒誓,游家眾人都松了口氣,放下了重重心事,臉色又有了光彩。
未幾,族人拿走的地契房契,都主動交了出來,游畢方看了一眼,確定真?zhèn)?,卻沒有收下,反而順手塞給了范舉人。
游老太公臉色一暗,隨即明白過來,伸手輕輕壓下,教族人不要輕舉妄動,靜看下文。
游畢方力氣大,不容范舉人拒絕,將地契房契強塞給他,正色道:“范公,在下出門游歷,隨身攜帶這些物件,必定是不成的。我便與你作約,請游老太公及諸位族人見證,替我保管三年五載。若是我回不來了,杳無音信,你便將房契地契歸還游家,務必保證歸回族產(chǎn)?!?p> 范舉人此時才知賢婿心氣,那是不成功就成仁,自行斷絕了退路,恐怕是真的修道有成,也是不回頭的主,暗嘆一聲翁婿緣盡,卻也只能點頭應下。
“老太公,在下心急著出門,不若請族人兄弟幫忙,口述手錄《武備志》一卷,為游家宗祠鎮(zhèn)運之寶!”
游老太公滿臉不耐,他是真想送走這禍害,揚手道:“不必了!族中學子童生也有不少,自會去縣學藏書處抄錄,小侄孫好意,心領了!”
游畢方瞧著老太公端起茶盞,卻沒有惡意,明顯是送客茶,心頭塊壘已去,暗道一聲游家氣數(shù)未盡,也不再堅持留下兵書陽謀,伸手扶了范舉人一把,拱手揖禮作別,逕自轉(zhuǎn)身離去。
翁婿兩人出了大門,一時間,天也敞亮,地也空闊,游畢方只覺想說的話太多,到了不吐不快的境地,猛地昂首挺胸,握緊拳頭,朝著浩茫天地,發(fā)出一聲長嘯,驚地雞不鳴、狗不吠,樹葉簌簌落,四下寂無聲。
“我今脫身出樊籠,一聲長嘯問天公,書生意氣吐胸臆,前路道途吉或兇!”
范舉人聽了這話,前面還有些爽快,心里正高興,后面就有些不祥,他似乎察覺到,賢婿游畢方也對未來修行,沒有絕對的把握,作這青詞問上蒼。
就在這時,一道驚雷炸亮天南,陰風呼嘯,烏云密布,宛如劫云彌天,有傾覆之災。
游畢方臉色訕訕,笑道:“天象示警,兇多吉少!在下道途,唯有艱難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