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夭在京城一直出名,但還沒到家喻戶曉的地步,畢竟還有大部分平民和高官清貴是不逛青樓,也對風(fēng)月場所的伶人不屑給半分眼色。
但他那本《珠玉集》橫空出世后,再沒人不知道這個才色藝三絕的俏郎君。
這還得拜古時候沒有專業(yè)歌詞作者所賜,但凡酒肆勾欄宮伶私妓所彈所唱,必定是新出的文人詩作,好的佳作,可以唱遍大江南北。
跟著《珠玉集》一起再度爆紅的還有玉郎,那首《贈玉郎》傳唱度更高。
在奉賢玉郎以俊美和善戰(zhàn)聞名,這首纏綿悱惻又沉郁哀傷的詩配上他那積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形象,讓人唏噓莫名。
有人大膽猜測,這作詩的玉夭大約是心儀玉郎,然而身份有如云泥之別,終究只是一聲嘆息。
這天下早朝。
當(dāng)朝太子趙玉琛帶著一臉曖昧莫名的笑迎上玉郎,低聲打趣道:“玉兄啊,你一定有《珠玉集》吧?!?p> 《珠玉集》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時髦而又自命清高的人愛掛在嘴邊的交際用語,它的功用等于開場白,潤滑劑、敲門磚,例如兩幫不對付的朝臣非要參加一個宴會,實在沒啥共同語言就不妨談?wù)劇吨橛窦贰?p> 畢竟還沒有人敢站出來聲稱“自己也能10天創(chuàng)作一本同等質(zhì)量集子”。
都是有眼睛和腦子的,沒人不在心底暗嘆世間竟有如此瑰麗的詩文,簡直是常讀常新,令人神魂顛倒余音不絕。
玉郎不知道趙玉琛葫蘆里賣了什么藥,微笑道:“自然有?!?p> 那笑得黏黏糊糊的太子道:“此玉夭是彼玉夭?”
玉郎和太子自小親厚,也曾在東宮伴讀,更是從兒時一路走來的朋友。
玉郎從小性子沉穩(wěn),有點小大人的做派,少年老成是不招同齡孩子喜歡,因此他除了同樣人小鬼大的太子,竟真的沒有一個朋友。
當(dāng)然陶夭夭那纏上去的小孩子除外。
玉郎不愿意哄騙他,道:“你見過?!?p> 趙玉琛便意味深長地笑了,道:“你,和他沒什么吧?你不會真喜歡男人?”
玉郎眼光空茫了一瞬,道:“再沒有比你更了解我的,我什么時候有那種惡趣味?我堂堂正正的純爺們,自然是喜歡女人?!?p> 趙玉琛道:“也不是懷疑你,主要是你老大不小的總不找媳婦是怎么回事。你看我家麟兒都已經(jīng)到處跑了,你還打著光棍?!?p> 玉郎笑笑,道:“我喜歡的姑娘不喜歡我,能怎么辦?隨便湊合娶一個我可做不到?!?p> 這話把趙玉琛一驚,他原不過找他打趣下,根本不承想能得到啥實用的訊息。
就那玉夭,他估計玉郎也會三言兩語就遮掩過去。哪料想他如此坦白,居然讓他得知這一貫清冷不通情事的人居然也動了凡心。
更不可思議,以玉郎的人才身家,竟有女子無動于衷。
他想,這女子要么有眼無珠,要么有腦子沒腦仁。
趙玉琛一時間找不到話來安慰玉郎,想到失戀這事他也沒經(jīng)驗可傳授,直覺不痛快唯有一醉。
于是他道:“玉兄,走,我陪你喝酒去?!?p> 本來玉郎也沒啥不痛快,他被陶夭夭明里暗里拒絕也不止一次。
“不嫁人。誰都不嫁?!边@樣的話她醉了說過,沒醉也說過,這個“誰”自然是包括了他的。
但由于陶夭夭確實跟他很親近,時時處處都能感覺這個人是不排斥他的,因而他也夢想這樣做一輩子兄妹。至少還能走進(jìn)她,看看她,陪著她。
可趙玉琛那同情的眼光一掃,他就真覺得心里直冒酸水了,頓覺自己就是那被棄如敝履的失意人。他居然嘆了口氣,道:“走吧。我也有些問題想請教你?!?p> 二人出了宮門,坐了太子的馬車前往護(hù)城河邊的酒肆,車過妙香樓時,玉郎看著那門扉不禁微微出了神,他想,夭夭這會又在干什么呢?
趙玉琛覷他神色,試探問:“要不,我們喊上玉夭吧?!?p> “不。他忙著呢。”玉郎想,夭夭不是在跳舞,就是在學(xué)習(xí),要么就是在創(chuàng)作。
張清每三天的稟報都表明這人把自己忙得像個陀螺。
她果然還是誰都不打算依靠,她的父兄也罷,玉郎也罷,趙玉瑾也罷。
玉郎這刻的神色明顯染了惆悵。
他想疼她照顧她,卻無從著力。
他們?nèi)サ氖且粋€叫“翡翠樓”的酒肆,平日里也是王公貴族光顧的地方。
不是晚上,整條街和護(hù)城河邊的燈籠都沒亮起來,平素那像天上人間奢靡夢幻的感覺沒有了,落得富麗而平實。
他倆要了一個臨河的套房。
雖然只是個中午,酒肆人也不少,隔壁左右包廂皆有人,琵琶聲、歌聲、談笑聲清晰可聞。
歌聲入耳處,玉郎神色一震,沒有人比他更熟悉《珠玉集》,那里的每一首詩都是自他筆下琢琢磨磨寫出,掰開過、揉碎過、細(xì)品過。
他不由得凝神細(xì)聽,思緒卻飛回和陶夭夭每天相對而坐的十日。
趙玉琛看玉郎嘴角含笑,連一貫清冷的眼里都一團(tuán)柔軟。
他忍不住問:“又是珠玉集?”
玉郎半晌才驚覺趙玉琛在問話,胡亂應(yīng)了聲“嗯”。
那趙玉琛兀自發(fā)話,好像突然記起點什么似的,道:“去年你和玉夭共乘一匹馬回來時,我就覺得你們哪里不對,沒想到…….”
他及時收住了話頭,神色復(fù)雜地低頭喝茶。
雖然玉郎不承認(rèn)和那人有關(guān)系,可這廝那眼里的一團(tuán)柔軟是怎么回事……
趙玉琛想到玉郎是多么穩(wěn)當(dāng)?shù)囊粋€人,從小到大,你很難在他臉上找到喜怒哀樂的痕跡,永遠(yuǎn)一副溫和春風(fēng)的樣子,沒有什么能在他眼睛和臉上露出端倪。
趙玉琛那吞在肚里的話不言而喻,他的直覺,這兩個人甭管誰喜歡誰,不可能沒點事。
他又飛快瞟了一眼玉郎,覺得這芝蘭玉樹般的人算是埋汰了。
玉郎聞言,又看見趙玉琛那復(fù)雜的神色,早算準(zhǔn)那人在腹誹他,道:“殿下,你瞎想什么,我確實有心儀的姑娘。”
趙玉琛半信半疑,以為那人哄騙他,道:“那姑娘何許人?當(dāng)真拒絕了你?!?p> “算是吧?!庇窭蓯瀽炞鞔?。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事吧?!?p> “我沒有對她明確表白過。”
趙玉琛簡直哭笑不得,這人玉樹臨風(fēng),文韜武略,上陣殺敵都不皺一下眉頭的人,居然在姑娘面前那么膽怯。
他問:“你怕啥?喜歡就喜歡,不喜歡就拉倒?!?p> “不是的,不是怕,是不敢?!?p> 玉郎沉吟道“若說破了,人家明確拒絕了,就很難再見了?!?p> “你居然也有怕的時候。”
趙玉琛自覺在這方面尚可指點他一二,道:“其實姑娘家雖然不會明確說喜歡你,但若真喜歡也是有跡可循的。但凡用心,不難看出?!?p> 玉郎眼睛倏地一亮,像抓了根救命稻草一樣迫不及待攀上來,道:“殿下,還請指教。在下常年在男人堆里混,著實對女兒家知之甚少?!?p> 趙玉琛就等他這句話,滿臉堆起了好為人師的表情,那雙和趙玉瑾長得神似的眼睛里滿是散碎星光,道:“這個嘛?!?p> 他摸了摸有些尖削的下巴,嘴角一翹“喜歡你的女孩子看你的時候眼睛里有光。”
玉郎莞爾一笑:“你眼里這會也有光?!?p> 趙玉琛的嘴角一下裂開了,道:“別打岔。那女孩子看見你眼里有光嗎,有暖意嗎?”
玉郎略垂眸,抬眼道:“有的?!?p> “那有戲?!?p> 趙玉琛看酒菜上來了,準(zhǔn)備倒酒,玉郎連忙上前伺候酒菜,一臉期待的樣子,惹得趙玉琛笑出了聲,道:“玉兄,你熟讀兵書,追女人和打仗一樣,是講究策略的,知己知彼方能百戰(zhàn)不殆?!?p> 于是趙玉琛好一陣用兵法論女人,深入淺出一陣講解,玉郎茅塞頓開。
第一次知道欲擒故縱、聲東擊西、瞞天過海、遠(yuǎn)交近攻、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等等計謀居然可以用在娶老婆上,頓時對這太子佩服得五體投地,正準(zhǔn)備好好夸贊他兩句,卻聽見那人賊兮兮放低聲音。
玉郎不由屏息凝視,豎起了耳朵,結(jié)果那人噗嗤笑了:“你有個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可以用用。這計策別人我也不提議,但你可以?!?p> 玉郎用眼神示意他有話快說有屁快放,那人終于低低說出三個字:”美……..男……計。”
玉郎猛地后退,后背砸在椅背上,虧他還以為趙玉琛要說什么不傳之秘,挖苦道:“喲,殿下實踐過?”
那人卻大刺刺往后一靠,挑起一邊眉毛,那未宣諸于口的話是“我還需要用色誘!”
玉郎立馬秒懂,輕咳了一聲,道:“嘿嘿,你不需要,普天下的女人都盼望嫁給你呢?!?p> 說完他自個卻想,這個普天下女人還得去除一個,他確信,夭夭跟別的女人都不一樣。
志得意滿的趙玉琛真心想幫幫玉郎,道:“雖然我沒有實踐,但畢竟已經(jīng)娶了太子妃,對女人總比你了解。剛才你說那女孩看見你眼里有光,錯不了,肯定喜歡你?!?p> 玉郎卻說單憑這點怎么能判定,那要是這姑娘單純很敬佩這人或有好感也能雙目看人專注有神。
趙玉琛一聽,沉吟道:“有理?!?p> “不過,還有個重點沒說,喜歡你的姑娘不介意你靠近她,對偶爾的身體觸碰不會厭憎。”
趙玉琛搜腸刮肚想到了這點,超級重要的一點。
畢竟都說身體不會說謊。
他道,“你靠近過她嗎?她什么態(tài)度,有明顯或隱晦的拉開距離嗎?”
玉郎聞聽此言,兩眼的柔軟早變成了星光,好看的瑞鳳眼像是看見了美好的事物,倏地亮了,道:“不,她不排斥?!?p> 他想,夭夭何止不排斥。
山洞那幾日也是她讓自己睡到身邊。
他清楚的記得自己抱過她無數(shù)次,喝醉的時候、暈倒的時候、騎馬的時候、寫字的時候、養(yǎng)傷的時候……
更要命兩人在山洞是夜夜相擁……
她好像也很喜歡這樣……
趙玉琛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打趣玉郎:“喲,玉兄你臉怎么紅了?”
“有嗎?”玉郎摸了摸發(fā)燙的耳根,正色問道:“你確定不排斥身體接觸就是喜歡?”
“那也不一定?!?p> 趙玉琛琢磨了下,雙手扣著手指玩,道:“歡場女子從不排斥男人接近,但不一定是喜歡這男人。”
“滾!”
玉郎沒想到他說出這話,心里猛一沉,夭夭雖在歡場,可卻不是這樣的人,自己放過去的張清武忠義每天隨侍左右,就沒聽說過她有半分不端正的行為。
他陡然覺得趙玉琛這話誣陷了她清白似的,心內(nèi)升起了一股不熟悉的情緒,難受有之,憤懣有之,委屈有之。
“當(dāng)然,你又不會去歡場,也不可能喜歡那種女人?!?p> 趙玉琛覷他臉色,趕緊往回找補:“所以,你說那姑娘,肯定喜歡你??匆娔阊劬镉泄?,喜歡你接近,也不排斥你身體接觸。你可以準(zhǔn)備求親了?!?p> 玉郎在這種肯定里卻苦澀一笑,道:“她說過不嫁人。誰都不嫁。當(dāng)著我說的。我還怎么有臉去表白和求親。”
趙玉琛聞言大驚失色,道:“怎么會有這樣的女子?明顯是喜歡你的,卻偏又?jǐn)嗔四愕哪铑^。若是對不喜歡的人說說那倒是一種托辭,可是…….”
這種女人超出了趙玉琛的認(rèn)知,他突然不知道怎么指點玉郎了。
玉郎暗淡了眼光,一臉惆悵,道:“也許她的喜歡就是簡單的喜歡,就像對朋友或親人那種,并不含男女之情?!?p> 他不可避免想起了陶夭夭那溺水事故,道:“她腦子受過傷,或許比同齡人…….”
他本來想說的是“心智受損”,可又立馬想到了《珠玉集》,頓時不知道怎么說了,一顆心都攪成了亂麻。
若心智受損就能寫出珠玉集,保不定好多人想腦袋進(jìn)水,試上一試。
趙玉琛卻像窺破了玄機:“腦子受傷倒是可能,大約她會比別的女子懵懂幼稚許多,因而會分不清自己喜歡誰?!?p> 玉郎不禁苦笑,她分不清喜歡誰?
不盡然!
他分明記得那次皎月事件中,他們在馬車上談過這個話題。
那時他提醒趙玉瑾對她或不安好心,也許會去找陶相提親。
她回答得干脆利落,清楚又明白。
這說明她是明明白白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人。
玉郎神色郁郁一杯接一杯喝酒,一點一滴回想,真是越想臉色越陰沉。
兵法,他不可謂不精,可要用在她身上,卻覺得汗顏。
再者兩軍交戰(zhàn),無所不用其極,只為了最終目的。
可夭夭不開心,就算成親,又有什么意義。
趙玉琛一直陪玉郎喝,杯到酒干,可卻覺得這樣喝下去不妥。
他道:“玉兄,你也不用悲觀,或許你心儀的姑娘確實懵懂了一點,不懂情為何物,但她喜歡你,無論哪種喜歡,都是一個有利的事情?!?p> 玉郎抬眼看他,微微一笑,那笑帶了點苦味。
趙玉琛挖空心思想起一計,道:“我皇妹靜安公主如何?”
玉郎深怕它亂點鴛鴦譜,忙道:“我們不是在說懵懂的姑娘嗎?你提靜安作甚?公主自然是好的,但…….”
他這個停頓故意為之,有些話他不想說得令趙玉琛不爽,靜安畢竟是他那薨去母后留給他的唯一嫡親妹妹。
誰知趙玉琛偏要接著提靜安,道:“玉兄啊,靜安從小對你可是非常傾慕的,若你那懵懂姑娘最后沒嫁你,你不如就娶了我皇妹吧?!?p> “殿下厚愛,公主玉潔冰清蘭心蕙質(zhì),必定會覓得佳婿,正如殿下你一樣,這奉賢哪個好兒郎不愿意和你家結(jié)親?!庇窭傻馈?p> 趙玉琛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道:“玉兄,我說的是如果?!?p> “沒有如果。”
玉郎斬釘截鐵道,“她嫁,我就娶。她不嫁,我就此生不娶。陪在她身邊就是。”
趙玉琛進(jìn)嘴的酒差點噴出來,臉上神色幾度變換,終于說了這么一句:“情種!”
“你們侯府特產(chǎn)。就是情種。你看你爹如此,你爺爺如此,才導(dǎo)致你侯府人丁單薄??赡阕嫔显侔V情,人家好歹娶了個妻子,生下一個繼承人,你這樣,你侯府就絕了!”
玉郎已經(jīng)有3份醉意,嘿嘿一笑,又傾了一杯酒到嘴里,道:“絕了好?!?p> 他不無悲哀地想,定北侯一族世代鎮(zhèn)守北方,外有虎狼,內(nèi)有掣肘,他的父親祖父沒過上幾天安生日子,無不殫精竭慮赤膽忠心,最后都是飲血沙場,落了個馬革裹尸。
俗語云,將軍百戰(zhàn)死,壯士十年歸。我這樣的人,還談什么娶妻,何苦讓一個好好的女兒家年復(fù)一年,蹙蛾眉,添淚痕,就跟自己母親一樣。
趙玉琛被他那一臉悲意驚住,原來那泰山崩于前不色變的人也有軟肋,竟還是個腦袋受過傷的懵懂幼齒,真是沒眼看了。
他終于不忍心,獻(xiàn)上一計,道:“玉兄,忘了告訴你,再懵懂的姑娘看見別的女孩子靠近心上人,都會吃醋難受有反應(yīng)?!?p> 玉郎自顧喝酒,似聽清了,又似沒明白,不過很快反應(yīng)過來,道:“她不會的。她還給我引薦別的女孩子做媳婦……”
趙玉琛這次真被酒嗆住了,他一邊“咳咳”“哐哐”要死不活了半天,心里同情玉郎得不是一星半點。
終于咳喘完,趙玉琛道:“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唄,努力一次,也好死心。你這樣猜來猜去,思來想去可不是折磨自己?!?p> 玉郎原本白玉般的臉罩上了薄紅,瑞鳳眼尾像個小扇子一樣微微張開,那平素黑漆漆的眼珠染了些酒氣,眼光迷離起來。
聞言,他微微側(cè)了一下頭,道“殿下有何高見,請賜教?!?p> 于是趙玉琛向玉郎勾了勾手指,玉郎一傾上身,他便附耳過去。
“這,能行嗎?”
玉郎呆呆看趙玉琛,他總覺哪里不對,但又說不清楚。
“怎么不行?!壁w玉琛胸有成竹打包票了,“此事成,固然是好。不成,誰都不會有損失。”
玉郎遲疑,道:“這算是…….?”
趙玉琛嘆口氣,眼光深深看向玉郎,如果玉郎稍清醒,一定能讀懂那眼光:為了你。我可是做出這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