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宣歷三十一年正月十三。
即便是鵝絨大雪也未能影響洛月的繁忙。天色尚還朦朧未亮，商販便已紛紛出市，其他人或帶斗笠，或披大氅，也都陸陸續(xù)續(xù)出來逛市。畢竟兩天之后便是元宵，需要補充春節(jié)前后消耗的食材日用。
“這天真冷啊?！币粋€莫約十三、四歲的小叫花出現(xiàn)在街頭，兩眼通紅，身著兩件滿是破洞的單衣，外面那件都已搭到小腿；一條褲腿破成幾片，只能用棕葉捆住的粗布褲；一雙被雪水沁濕的草鞋。衣褲里也塞滿了茅草用于避寒，卻依然冷得渾身顫抖。
嗅到硫磺的氣味，小叫花偏頭瞧見路邊掩耳點爆竹的孩童。天都還未大亮，有些孩童便借著門前將熄的燈籠放起爆竹，雖然手臉被凍的通紅，卻未見臉上本有的喜悅有絲毫減少。
“不過是一響窮罷了?！睂⒆约簱靵砝辖谢磕甓际沁@般說辭，他總是靠在城南小橋旁的破圍墻后面，提起沒有嘴的灰黑葫蘆，灌一口過年才討得到的渾酒，瞇眼咧嘴，發(fā)出一聲愜意的呻吟，又緩緩說：“真是有錢沒地花，我要有那錢，買兩斤豬耳朵吃不快活？”
“不過是一響窮罷了?！毙〗谢ㄒ矊W著老叫花的語氣嘀咕道，嘴上擠出一絲不屑的嘲笑，眼里卻滿是羨慕。
肚子一直在宣泄情緒，眼睛也發(fā)花，卻還是漫無目的地向前挪步。
“賊老天，總是和我作對。天生我是乞丐就算了，還半夜下雪壓垮我房子，害我還得給老趙挖坑。不過也好，省得還需給他找吃的。”
昨晚睡至半夜，卻突然聽到身旁轟然作響。立即推開身上的茅草起身，等從茅草中找到冰涼的老叫花已是一刻鐘之后了，也不知是被壓死的還是被凍死的。天太黑，又不見打火石，只得借橋頭人家門楣前垂的一對燈籠發(fā)出的點點微光，胡亂拋了個坑將老叫花埋了，又找來草房殘骸里的破木板插在墳前，卻發(fā)現(xiàn)天正放亮……
當初尋處藏身所可不容易，千辛萬苦找到老趙沒住幾天卻病了，每次自己討來兩人的吃食就看見老趙坐在茅草上靠著木柱，神神叨叨道：“你說這房子是不是風水有問題?！?p> “那我怎么沒事？”
“或許是你命格硬吧，可惜高老頭不在了，不然定要讓他給你摸摸像……”
不知走了多久，天已經(jīng)亮開，但絨雪卻還在飄落，小乞丐依舊在往前走。
若雪撫梅過，不染三尺香。此等絕美的場景終是在天亮后被無數(shù)俊男秀女圍觀，才男才女們紛紛拍扇作詩，握絹吟對。奇言妙句比比皆是，或是抒發(fā)自己憂國憂民的高尚情操，或是嘆贊這元宵前城中的繁華，卻不曾低頭看見餓殍伏地，城外雪埋荒骨。此間反差不由令人發(fā)笑。
但小叫花卻笑不出來，也同這些仰頭望梅吟詩的才人一般，小叫花總是埋著頭，能見的只有地上的積雪和自己被凍到通紅的腳。
“老天啊，讓各位大人快些做飯吧！”
大雪掩埋了路上的青石板，同時也凍住了小叫花的心。此時已經(jīng)沒有了因為將自己撿來扶養(yǎng)長大、跟自己生活了十多年的老乞丐的死的悲傷，也沒有了因為住所被風吹塌而的憤怒，更沒有了對饑寒至將死的恐懼。只是靠著自卑壓制心中野獸般的欲望，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穿行在這條似乎沒有盡頭的街道。
走過包子鋪，還未伸手討要就被老板出言攆走；又行至酒樓，卻被門前的店小兒一腳踹倒，慌忙爬起走開。
終于，走到一戶門口掛著三對燈籠的大戶人家，站在兩丈多高的紅楠金絲木門前，緩步爬上精石樓梯，依著兩人都無法環(huán)抱的石獅子坐下，縮成一團。
“休息片刻再去討要吧，現(xiàn)在都剛開張，果然沒有剩菜?！?p> 靠著石獅，卻發(fā)現(xiàn)自己越來越困，這白色的天地竟從此刻逐漸變得虛無，一切都隨著落下的眼皮慢慢消逝。
突然，就在昏暗即將吞噬整片天地時，從這片天地中間，從紅楠金絲木的巨門里，跳出一道微光以及一陣驚異的聲音……
緩緩睜眼，竟看見雕花畫柳的紫檀床架和冰絲白紗床簾，把小叫花驚得一下子坐了起來，還未來得及打量這華麗的房間，便聽見房門外一陣輕盈卻有些許嘈雜的腳步聲。隨后，房門被猛的一下推開，著實把小叫花嚇了一跳。
正當小乞丐手足無措只能憑本能縮著頭盯著地板看時，門外探進一個腦袋，接著腦袋的主人一下子便跳過門檻，對著小乞丐瞇眼一笑：“嘿，小乞丐，你醒啦！爹爹叫人做了烏雞湯，快來嘗嘗。”說罷身后的丫鬟便已將乘著雞湯的紅釉碗放于桌上。
小叫花垂頭摩挲著走上前來，微微抬頭卻瞬間被某樣東西吸引住了，不是雞湯，而是……人！
眼前不過是個和自己年紀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卻頓時讓自己失了神。一時竟忘記了老叫花教的“乞討”禮儀，忘記了自己卑賤的身份，忘記了門邊站著握絹掩面譏笑的丫鬟。驚鴻一瞥，天地失色。
“看我干嘛，我臉上又沒東西，趕緊喝湯呀?！?p> “啊…啊，好?！毙〗谢ɑ剡^神來，愣愣地端碗猛灌一口，卻被燙得吐出舌頭。
“哈哈哈，你好笨啊?！鄙倥姞畎l(fā)出了靈動悅耳的笑聲。
見到眼前少女開眉而笑，一時竟忘了舌頭上的灼痛，也跟著癡癡地笑。
“婉笛，你是不是又在胡鬧？”門外傳來一道中年人的聲音，才叫小叫花回過神來，不自覺的放下雞湯埋起頭。
一陣腳步聲徐徐走近又跨過門檻，進來一個中年人和一個少年。中年人腳穿黑布踏云靴，身著褐色厚素衫，腰間系一條云鷹金邊蠶絲帶，雖簡單卻也滲出華貴的氣質(zhì)。而少年則一身大紅浪紋躍鯉袍，湛青繡金饕餮腰帶，上掛宣田玉環(huán)，左邊還別著一柄木劍，就連發(fā)帶也繡有金絲，此時正躲在中年人身后偏頭偷看。
少女見到來人，便從花梨凳上跳下來，走到中年人跟前，道：“爹爹，這小乞丐好傻呀，被燙著了還笑。”
“胡鬧，怎能如此說話，快向別人道歉，教你的禮儀都到哪去了，真是被你娘慣壞?！敝心耆藝缆曍焸?，臉上卻是一副寵溺的表情。
不料少女聽后卻沖著中年人吐了吐舌頭，轉(zhuǎn)身拉住一旁正給中年人行禮的丫鬟，道：“嘻嘻，我去找我娘啦?！北阃T外跑，還不忘拽了一把少年的發(fā)帶，風風火火地跳過門檻后又從門外飄來一句“小乞丐，對不起哈”。
“你怎又欺負信兒，還不回來道歉！”中年人怒斥著走到門口，卻發(fā)現(xiàn)哪還有人?；仡^看了看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的少年，只能苦笑著嘆口氣。
“都怪王某管教不周，讓小兄弟見笑了，不過小兄弟還是快趁熱把雞湯喝了補補身子?！?p> 然而小乞丐卻沒有端起碗喝雞湯，而是“撲通”一下便跪在地上，邊磕頭邊說到：“多謝大人救濟之恩，大人慈眉善目，必是鴻運齊天之人，將來……”
“罷了罷了，不必如此。我看之后你不如就留在府中，今后也不必像如今這般滿街乞討，食不果腹?！?p> 小乞丐聽后著實愣了一下，便欣喜地答應到：“多…多謝大人，大人慈眉善目，必是鴻運……”
“好了好了，快把雞湯喝了，洗個澡好好睡一覺，明日我會命人帶你熟悉一下府中事宜。不過要記住，王府不養(yǎng)閑人。對了，你叫什么名字？”
“唔，我沒有名字，大人喚我小叫花就好?！?p> “如此怎行，罷了，即是正月十三因緣相遇，不如就叫你蘇十三吧?！?p> ……
夜，洛月王府書房。
“恭喜家主又得一位得力護衛(wèi)?！币幻险邲_著書案抱拳彎腰到。
“你確定沒看錯，那孩子真是個天縱武學奇才？”一個中年人坐在椅子上執(zhí)簡問到。
“絕對沒錯”老者眼里閃著精光：“若是培養(yǎng)得當，不出三十年這孩子定能超過老仆。”
“如此甚好，把那東西也給他吧?！?p> “家主，那可是……”
“不必多言，照辦便是。”
“是，老仆知曉了?！崩险呋貞蟊阃顺鰰?。
（下一更十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