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浩林拎著空蕩蕩的背包站在夏津縣長途汽車站停車場,仰頭對著著灰藍色的天空緩緩地瞇起了眼睛,用力的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氣。黃土的氣息進入肺泡,然后迅速的遍及全身,讓他飄忽不定的心一下安靜下來。離家五年,兩年京城浪跡,三年海外苦工,他感覺自己是畫了一個大大的圓,終于又回到了起點。
“大哥,要車嗎?”一聲濃厚的鄉(xiāng)音打斷了蘇浩林的思緒,他低頭看見一張黝黑的青澀面孔,這孩子最大不過十六七歲,一雙干凈的眸子透著殷切的渴望,等著一個肯定的回答。
“什么車?”蘇浩林問。
“摩托車?!鄙倌瓴坏忍K浩林有什么表示又連忙說:“不過大哥你放心,只要五十塊錢,保證送您到家?!?p> 蘇浩林明白少年的心思,這大冬天的,絕不是騎著摩托車兜風的好時節(jié)。
“四十五,行不行?”少年看蘇浩林猶豫,忽然下了狠心,說道:“四十!不能再少了,大哥!”
“好。就四十?!碧K浩林知道自己說“三十”這少年也愿意,換做幾年前他甚至會砍價到二十五,但此時他卻不忍心了。于是問少年:“你的車呢?”
少年立刻歡喜起來,抬手指著身后說:“在那邊,大哥你跟俺來。”
身邊忽然起了一陣小旋風,黃沙被風卷起猛地撲打到蘇浩林的臉上,他忙轉(zhuǎn)身用胳膊一檔,嘴里依舊進了些許砂礫。他“呸,呸”吐了兩口,跟著少年往停車場外走。
“大哥你不是本地人吧?”走在前面的少年還熱情的回頭問。
蘇浩林看到少年眼睛里燃燒的熱情,驀然覺得有些暖,笑問:“我不像本地人嗎?”
少年搖了搖頭,笑道:“看你穿的衣服,聽你說話,都不是俺們這兒人?!?p> 蘇浩林笑了笑轉(zhuǎn)了話題,問:“你怎么沒上學?放寒假了?”
“俺不上學了。初中畢業(yè)了,沒考上高中?!鄙倌瓴缓靡馑嫉男α诵?,加快了腳步。
蘇浩林心想這倒是像我,不過他知道這少年的將來跟自己一絲絲的關系都沒有,現(xiàn)在他都不知道怎么立足呢,有何資格對別人的人生評頭論足。
“大哥,上來吧。對了,您家是哪兒?”少年一邊問一邊跨上了一輛半新不舊的摩托車。
蘇浩林打量了一眼這輛半新不舊的輕騎摩托車,再看看少年的小身板兒,說道:“下來?!?p> “咋了大哥?”少年忐忑的問。
“就你這小樣兒,我若是坐后邊兒還不得把你撅起來?下來,我?guī)?。”蘇浩林說著,把背包從肩膀上摘下來丟到少年的懷里。
“大哥你行嗎?”少年掂了掂輕飄飄的大背包微微皺眉。
“行嗎——?”蘇浩林邪氣一笑,“試試就知道了,保證你終身難忘?!?p> 蘇浩林把少年趕到后面,長腿一伸跨上摩托車占據(jù)了主動權。“走了!”蘇浩林話音未落,摩托車轟鳴一聲沖了出去。
“噯——大哥你慢點!”少年被晃了一下,趕緊的伸手抱住了蘇浩林的腰。
回家的路總是熟悉的,不管有多久沒回來過,只要一踏上這片土地,就能跟她融合在一起。
蘇浩林騎車摩托車馳騁在回家的路上,覺得這里的每一粒塵埃都像是自己身體的一部分。盡管這條路已經(jīng)重新鋪過,盡管路邊的白楊樹換成了楊柳,盡管兩邊的村莊里那些土屋已經(jīng)換成了紅磚瓦房。
“大哥,你家是哪兒的?”身后的少年貼近蘇浩林的耳邊問。
“我南沙嶺的。放心,沒什么岔路,等會兒你閉著眼也能回去?!碧K浩林沒有交談的興趣,他的眼耳鼻喉以及全身的每個毛孔都忙著感受這一片黃土地的氣息。
“南沙嶺我熟??!”少年卻很想跟蘇浩林交談,“大哥你家在南沙嶺那片兒?”
“北邊那片兒?!?p> “離集市遠不遠?”
“還行吧?!?p> “我有一同學也在南沙嶺北邊兒那片住,說不定你們是一家人。”
“不會的?!碧K浩林的聲音有點冷,“我們家沒什么人了。”
“喲,一個人都沒有了?”
“小孩子話還挺多。”蘇浩林不想再聽少年的尋根問底,只能反客為主,問道:“你是哪個村兒的?姓啥?”
“我呀,我姓王,家是前屯子的。”
“嗯,那村兒不錯?!?p> 一輛貨車從身邊呼嘯而過,王姓少年沒聽見蘇浩林的話,于是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啥?大哥你說啥?”
“我說你這車不錯!”蘇浩林也扯著嗓子喊了一聲。
循著熟悉的馬路,街道以及狹窄的土巷子,蘇浩林騎著摩托車載著少年停在一所破敗的院子跟前。
這是年久失修的農(nóng)家院,紅磚壘砌的墻體沒抹磚縫,歷經(jīng)風吹雨淋五年之久的墻體搖搖欲墜。門口墻邊枯黃的野草在風中瑟瑟發(fā)抖。鐵片子做的大門銹跡斑斑,門鼻上掛著一把同樣生銹的舊鎖。院子里面是什么樣子暫時看不到,但可想而知。
沉默許久,少年才忐忑的問:“大哥,這就是你家?”
“沒錯!”蘇浩林用力的說了一聲從摩托車上下來,從衣服口袋里拿出一疊錢來撿了一張五十的遞過去。
少年接過錢來愣了一下才想起要找錢,于是忙摸自己的口袋拿出幾張零錢。蘇浩林擺擺手說:“兄弟,不用了。”
“?。俊鄙倌暌苫蟮目聪蛱K浩林,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忙說:“不不,大哥,你也不容易,我收你三十,三十吧?!闭f著,他那手里僅有的兩張十塊的錢往蘇浩林的手里塞。
蘇浩林笑了,捏著錢問:“兄弟,二十塊錢能把我這房子修起來嗎?”
“這個……怕是不能。不過……”
蘇浩林指了指少年上衣口袋說道:“錢你拿著,把你那半包煙給我吧?!?p> “???”少年不能理解為什么蘇浩林會這樣。
蘇浩林卻不想再多說,上前一步把錢塞進少年的上衣口袋并順手拿走了里面的半包煙,說道:“行了,走吧?!?p> “……那行,大哥再見啊!”少年發(fā)動了摩托車,臨走之前又回頭看了蘇浩林一眼,目光里滿滿的同情和憐憫。
蘇浩林點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吐出一團煙霧轉(zhuǎn)身靠著自家大門坐在地上,方笑罵了一句:“這熊孩子!”這三個字是罵那未成年就抽煙的少年,更是罵自己。罵完后心里的各種情緒糅雜在一起,揉了揉鼻子感慨的嘆了一聲:“還是回來了!”
別人回家都是親人朋友相聚一堂歡聲笑語,蘇浩林回家卻只有一院子枯草歡迎他。想想早逝的父親,改嫁的母親,再想想老邁的祖母以及涼薄的二叔,蘇浩林恍惚又覺得自己回來是錯的,是自討苦吃。
但還是回來了!既然當初固執(zhí)己見一定要回來,那就讓一切重新開始吧。
借著一根煙的工夫,蘇浩林收拾起復雜的心情,找了半塊轉(zhuǎn)頭把門鎖砸開進了院子。院子里的雜草比門口的還高,想找個鐵锨把門口收拾一下,但在院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兒也只找到一把生滿銹的破鐮刀,于是拿出來先把那些枯草砍了堆成堆兒。正忙活呢,忽然聽見身后有個女人的聲音:“噯?這是……大壯回來了?”
蘇浩林起身回頭看見一個穿著暗紫色絲絨棉衣的五十多歲的婦人,看著這個穿戴比村里女人洋氣許多的婦人,蘇浩林一下子想到了壓在心底的一個名字——齊桑玉。這人是齊桑玉的母親徐靈芝??!于是他忙站起來笑著打招呼:“嬸子,是我。好幾年不見,你跟建軍叔都好吧?”
“好,好,我們都挺好的,你這是剛回來?”徐靈芝一邊笑著一邊打量著身材魁梧的蘇浩林,“你這孩子真是跟以前不一樣了。若不是你在這里看見你,我一定認不出來的?!?p> “是啊,我一走好些年……家里都變成這樣了。”蘇浩林指了指身后破敗的院子。
“這一半天兒的工夫能收拾好嗎?見著你奶奶了沒有?”
蘇浩林笑笑,說道:“還沒。不著急,我晚上就去。”
“這都晌午了,你別忙活了,先去嬸子家吃飯去。吃了飯叫你叔幫你收拾?!?p> “不,不了。我回來的時候在城里吃了,現(xiàn)還不餓。等我忙活完了再去你家看我建軍叔——對了,齊爺爺和齊奶奶都好吧?”
“都好,都挺好!你這院子有七八年沒住了,什么都不全,一時半刻的也收拾不好……你還是上我那兒吧!”
“沒事兒的嬸子!我也沒那么講究,先隨便收拾收拾能住就行。您快回吧,我叔等你吃飯呢吧?”
“那行,你短了什么盡管來家里拿!”
“行嘞嬸子!我少什么用什么就去找你和叔!”
“那你忙吧。我走了?!?p> “好來!”蘇浩林看著婦人走了十幾步之后忽然喊了一聲:“嬸子,桑玉怎么樣?”
“她呀?挺好的。放了寒假也不回來,說是給人家做家庭教師呢?!?p> 蘇浩林眼前浮現(xiàn)一個清麗女孩的影子,由衷的笑道:“做家庭教師呢?挺好,挺好……桑玉從小就學習好,小孩子跟她學習肯定錯不了?!?p> “哪兒是教小孩子呢,說是帶了兩個明年要高考的學生,所以放假人家也不放她,反倒是課上的更多了!”
“高中生也沒問題!甭說高中生了,大學生桑玉都能教!她可是咱們十里八鄉(xiāng)難見的大才女!”說著,蘇浩林還翹起大拇指。
“你還夸她!行了,你忙吧?!毙祆`芝滿意的笑著擺擺手,轉(zhuǎn)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