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商周輪換,到五霸七雄;從秦漢更替,至三國兩朝。華夏中原由分到合,再經(jīng)合至分,千百年間仿佛從來不會萬世一脈。因此,當(dāng)秦始皇作著“朕為始皇帝,后世以計數(shù),二世三世至于萬世,傳之無窮”的春秋大夢時,一介氓隸陳涉卻懷著“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不平,敢以疲弊之眾揭竿攻秦……
華夏自誕生起便在各族融合中不斷壯大,從而開辟出廣袤富裕的文明大地。中原人與生俱來的進(jìn)取之志如同一顆種子深深根植于血脈里,特別在被他們看重的道德秩序遭到破壞時,反抗天命的種子便會悄悄萌芽。就如見到始皇帝的萬千儀仗時,年少的項(xiàng)羽并非甘心臣服,所想的卻是“彼可取而代之也”。
西晉五胡亂華后,楊隋終于結(jié)束了將近三百年的分治。然而,二十年的短暫統(tǒng)一并未完全澆滅人們血液中反抗的火種,特別值此崇尚英雄之際,隋皇楊堅倚皇帝外祖之親,趁輔政重臣之便,逼退年幼的外孫禪位于己,不費(fèi)吹灰之力巧取豪奪了宇文氏江山。其取江山之易,天下豪杰恐是不服的,若再有天命之讖,大抵皆會沾沾自喜,幻想著有朝一日一呼萬應(yīng)的榮耀。故也不難理解當(dāng)李淵聽聞將有天命后,內(nèi)心頗為自得。而時值十六使受命出巡,誰人不知十六使名為巡視各省風(fēng)俗,實(shí)則監(jiān)察各地有無叛逆,故李淵欣喜之余更多的卻是不安。
“史世良必須一死!”李淵驚坐起,稍顯困倦的語氣里透著十分堅定。
因方就寢,入眠尚淺的竇氏亦被驚醒坐起,輕撫著他因作噩夢起伏的后背,緩道:“史世良聞名岐州,若是暴死恐將引人起疑。”
李淵沉思,問道:“倘使元氏病死,史世良殉情如何?”
竇氏沉默,答道:“妾將處理此事,郎君全心造塔即可?!?p> “嗯?!崩顪Y擁著妻子躺下,將她往懷里緊了緊,“若真有天命,亦不負(fù)汝多年夙愿……”盡管心底對于“復(fù)仇”二字莫名抗拒,然聞史世良之言后,除卻自負(fù),李淵亦有幾絲欣慰,至少在人皆稱美的妻子跟前,他終算有了些許底氣。
竇氏聞言動容。他雖對自己言聽計從,心底卻自有一番見解,只因不愿爭執(zhí),便依著自己的性子。想來也是,她恨不能食其肉飲其血的仇人竟是其姨父母,任誰也無法泰然處之,但他卻從未指責(zé)自己對楊氏甚至獨(dú)孤氏的咒罵,于此她是感激在心的。然而竇氏其人心氣極高,在丈夫面前她從不屑作小女子情態(tài),故雖動容于李淵的支持,卻也只回以輕撫其背示意他安心入睡。
到底想聽她金口吐出嬌言,雖料其一貫淡然如此,李淵心中仍稍失落。不過早年喪父的經(jīng)歷令其善于體恤母親的不易,從而衍生對他人報以寬容的心態(tài)。加之近日情致頗高,心底的失落也就一閃而過。其既不肯回以秋波,倒不如自己主動索取,便攬了那尊高傲倔犟的美人入懷,顛鸞倒鳳一番,很是受用。
就在李淵夫婦懷著美好愿景和如琴瑟地在岐州經(jīng)略時,遠(yuǎn)在都城大興的長孫晟亦在不動聲色地綢繆滅夷大業(yè)——突厥。
突厥之先祖,本平?jīng)鲭s胡,世居金山之陽,為柔然鍛奴。西魏時,突厥破鐵勒、滅柔然,一統(tǒng)鐵勒與漠北地區(qū),建立突厥汗國。當(dāng)是時,中原正值南北各朝并立,因懾突厥之強(qiáng)兵均無暇北顧,為突厥汗國擴(kuò)張?zhí)峁┝紮C(jī)。同時,各朝欲借突厥之力打擊對手紛紛向其稱貢,突厥由此獲益巨豐從而不斷壯大,幾百年間深為中原大懼。
隋統(tǒng)一以來,長孫晟借突厥內(nèi)部矛盾,以“遠(yuǎn)交近攻、離強(qiáng)合弱”之上策,以夷制夷使得突厥各部猜忌,紛紛歸附楊隋。而與隋帝國對峙的步迦可汗自去歲敗走后再無動作,一直為長孫晟心中最后一患。
今夏五月,達(dá)頭部九萬突厥男女前來歸附,這才將長孫晟的目光從持續(xù)幾月的舍利感應(yīng)中又收回到滅夷大業(yè)上。但因連月來諸州屢有山獠作亂,皇帝致力于伐獠,長孫晟便也不急于討伐步迦可汗。
這一緩便是數(shù)月。而今,皇帝所得舍利已于十月被浩浩蕩蕩地分送至各州入塔,與此同時,諸獠叛亂至十一月被楊素等人悉數(shù)平定。而此時,卷土重來的步迦可汗總算按耐不住,又開始攻打歸于大隋的啟民可汗。
獨(dú)立城樓之上的長孫晟眼底暗流涌動:時機(jī)終至矣。于是次日表奏稱:“臣夜登城樓,見磧北有赤氣,長百余里,皆如雨足,下垂蓋地。謹(jǐn)驗(yàn)兵書,此名灑血,其下之國必且破亡。陛下欲滅突厥,宜在今日?!辈怀鲆蝗?,即接到皇帝答詔:敕令長孫晟為受降使者,將送啟民北伐。
長柄配劍緩緩出鞘,冷冽的刃光在一雙寒目的睥睨下如一道疾風(fēng)飛向鋒尖,映出了彎在嘴角的那弧蔑笑。直至雪亮如鏡的劍面照出一張清秀的女子面容,那抹狠決的冷笑方是染上了隆冬暖陽的溫度。
“鵝王……”高氏見丈夫擦拭著封存一年的刀劍,臉色微變,緩步走進(jìn)來。
長孫晟還劍入鞘,伸手扶著妻子坐下:“五娘眠否?”
“已眠……”高氏回道,頓了頓,仍開口詢道,“邊境有變否?”
長孫晟望見妻子眉梢上蒙上愁云,拉過那雙攥著裙裾的小手包進(jìn)自己手里,輕松笑道:“達(dá)頭犯邊,今后必有一戰(zhàn)。”
“鵝王須親去么?”高氏眼角泛光點(diǎn)點(diǎn),心情沉重地偎進(jìn)丈夫懷里。
長孫晟摟住嬌小的妻子,溫聲安慰著:“出使突厥二十余載,消除邊患乃我畢生之愿,而今良機(jī)將至,斷不會功虧一簣,望娘子理解……”
高氏連道:“妾理解!”默了默又哽道,“……只因郎君此去又或一年半載,妾不舍……”
面對梨花帶雨的嬌美妻子,任是誰也無法不動容,長孫晟心中騰起一片柔軟,但敕令不可違,于是沉默半晌方笑道:“我常年在外,甚少伴于你,確實(shí)理虧,該打!”說罷輕拽其手擊打自己的胸脯。
高氏收回葇荑拭去眼淚,嗔笑道:“我豈是那般小性!”
到底仍是稚氣未脫的小娘子,稍加哄逗便能破涕為笑,長孫晟心底愧意彌深,擁她入懷安慰道:“我向你保證,此役畢后,我再不出使,終日與你們相伴?!?p> “嗯?!备呤蠎?yīng)道,心底卻并未因長孫晟的承諾欣喜。因?yàn)樗钪L孫晟口中所指的“你們”與自己心中所想并不相同,正因如此,她才愈加不愿長孫晟頻繁出征。
長孫晟自然不知年輕妻子日益深重的心思,在他眼里,與他相差近三十歲的小妻子就如女兒一般嬌氣,需多加安撫。故聽其沉悶的回應(yīng)后,長孫晟耐心哄道:“即便出兵也須年后,這些日我鎮(zhèn)日在家陪你,如何?”
高氏一想,或許日后不起戰(zhàn)事也不定,便撲進(jìn)他懷里笑道:“好!”
長孫晟果言出必行,待命在家的這段時日極少出游,每日在府邸陪同妻兒玩樂,難得的天倫之樂對于常年奔波在外的長孫晟而言倒也顯得彌足珍貴。
小年這日,長孫晟與高氏攜弄玥去大興城香火最盛的大興寺祈愿,離去時恰見同來祈福的唐國夫人竇氏,其身旁還跟著一位骨格俊朗的小郎君,黑亮的眼睛不時打量著眼前和母親寒暄的夫婦。
“二郎,快給長孫將軍及高夫人問安?!备]氏對身旁的小郎君招道。
被喚作“二郎”的小郎君仰頭問道:“可是那一箭雙雕、縱橫突厥的長孫將軍?”
竇氏肯定地點(diǎn)頭,責(zé)備地看向他,語氣卻輕柔無比:“將軍跟前豈可無禮?”
小郎君“哦”了一聲,便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起頓首禮。
長孫晟見狀笑道:“豈可擔(dān)起大禮?二郎快請起!”
“長孫將軍既有一箭雙雕之神技,又有威行域外之美名,自該受此大禮?!辈涣?,小郎君竟叉手恭敬答道。
長孫晟見他不過四五歲模樣,談吐竟如成人般自若,不覺驚住。
竇氏見長孫晟吃驚的模樣,笑著解釋:“此乃妾之次子,叔德常對將軍贊不絕口,此兒常伴左右,故聽了去?!?p> 長孫晟對眼前的小郎君頓生憐愛,笑贊道:“此子日后當(dāng)不輸唐公風(fēng)采!”
竇氏亦笑,絲毫不掩飾對次子的喜愛:“諸子中,此兒最得我歡心。然年幼多病,恰叔德入京述職,妾特來國寺為之祈福?!?p> 高氏深有感觸,點(diǎn)頭道:“小兒體弱,最是令人擔(dān)憂。五娘自降誕后連病幾場,幸多求了菩薩,現(xiàn)方強(qiáng)了些?!?p> 竇氏尤喜長相可人的嬰孩,聞言上前逗弄其女,笑道:“長孫五娘如此可人,佛祖必會憐惜賜福。”
正說著,一旁的二郎搖著母親的裙裾,睜著大眼急道:“我亦要觀看可人的小娘子!”
見長孫夫婦同意,竇氏抱過小娘子俯身示與二郎:“此乃將軍之愛女,長孫五娘也!”
“將軍愛女?”二郎一聽是長孫將軍的愛女,雖見她粉嫩討喜,卻不敢隨意近前,生怕惹哭小娘子令長孫將軍不悅。孰料那小娘子竟彎著笑眼,朝他招手歡笑,二郎這才捏住那只蓮藕般的小手,笑道:“長孫五娘果然可人,不似我家五娘愛哭!”
長孫晟見此大笑,逗他:“你我兩家皆有五娘,如若交換如何?”
二郎轉(zhuǎn)動圓溜溜的黑眼珠,心里稍加算計,隨即揚(yáng)起燦爛的笑臉:“長孫五娘不哭不鬧,我斷不捉弄于她,將軍大可放心予我!”
眾人皆笑,終究仍是孩童。
“將軍如此疼愛五娘,豈會舍之與你?”竇氏將小娘子還予高氏,對二郎吟吟笑道,“將軍與你玩笑,豈可當(dāng)真?”
二郎撓撓總角,憨笑:“將軍之言不敢不信?!?p> 長孫晟對二郎好感俱增,詢問其名:“二郎可有名耶?”
“阿耶曾欲為兒取名,然阿娘不喜,故至今有姓無名。”二郎搖搖頭,無奈地望向母親,少郎老成的模樣甚是可愛。
竇氏嗔笑著看向愛子,對長孫夫婦解釋道:“此子之名必遂我意方可,然至今苦無好名?!?p> 長孫晟雖驚于竇氏之執(zhí)念,然思及其行事之風(fēng),似也在情理之中,便笑道:“取名之事確不可大意,來日夫人必能為二郎定下好名?!睆?fù)與二郎玩笑一陣,方告辭離去。
梨白如雪
1.《資治通鑒》:(仁壽元年)夏,五月,己丑,突厥男女九萬口來降。 六月,乙卯,遣十六使巡省風(fēng)俗。 ?。ㄊ辉拢┥解沧鱽y,以衛(wèi)尉少卿洛陽衛(wèi)文為資州刺史鎮(zhèn)撫之……于是說以利害,渠帥感悅,解兵而去,前后歸附者十余萬口。 潮、成等五州獠反,高州酋長馮盎馳詣京師,請討之。帝敕楊素與盎論賊形勢…即遣盎發(fā)江、嶺兵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