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話·上 除夕家宴

　　進(jìn)至正堂，門口的侍婢麻利地給郎君娘子們一一脫下雙履，走在最前的長孫洪快步至母親座前稟告長孫晟一家已至，薛國太夫人聽罷歡笑道：“久未見到我那胖從孫了?！?p>　　長孫晟一行隨長孫洪引至太夫人跟前，眾人給太夫人行了稽首禮。鄭太夫人免去眾人禮節(jié)并賜座，又招無忌至跟前噓寒問暖。長孫晟等人則與同族兄弟、妯娌互相見禮后，方是落座。

　　太夫人摟著無忌坐至榻上，朝長孫晟笑道：“四郎與爪子同日而生，卻是溫順許多?！?p>　　長孫晟笑道：“世子勇武，有蜀王之風(fēng)。”接著提醒無忌，“四郎，你的賀禮呢？”

　　高氏侍婢立至太夫人座前，雙手奉上一個帛囊，薛國夫人笑著呈與婆母：“好似一卷書畫。”

　　“般若心經(jīng)？”

　　太夫人解開細(xì)羅繩抽出書卷，即見用泥金書寫的“般若心經(jīng)”四字金題。

　　無忌仰頭朝她笑道：“此經(jīng)卷不同尋常?！?p>　　“是么？”太夫人佯作好奇，隨即解開織帶玉躞展開縑帛，只見其上書寫的兩百余小楷雖然工整，筆鋒卻仍藏稚氣，立即了然，“此經(jīng)由四郎手書。”

　　“不盡然?！辈涣线@阿孩兒竟賣起關(guān)子，勾起了眾人探究的興致，紛紛笑指無忌頑皮。

　　長孫熾轉(zhuǎn)頭朝鄰座的長孫晟悄笑打趣：“皆說外甥肖舅，四郎更像士廉之子！”被對方回以白眼后更是樂不可支。

　　太夫人亦被他老成的模樣逗樂，也來了興致一探究竟：“莫非用材稀罕耶？”說著翻來覆去仔細(xì)察看，只見經(jīng)卷以鏤雕象牙為軸用金題玉躞為飾，包首的玉池貼以潔白瑩滑的蠲紙，裱褙之材則是霜雪鮮潔的白細(xì)絹。雖是盡用貴材，然在晉紳之家并非難得。正當(dāng)好奇，忽見畫心的紙帛與蠶繭紙之素白有異，竟是泛著淺粉色，須臾恍然大悟：“此剡溪粉云羅箋哉？”無忌點(diǎn)頭稱是。

　　坐于主座下首的長孫洪連問：“粉云羅箋非是難得，有何特別？”余人亦七嘴八舌詢問，令無忌一時窘迫無從解起。

　　還是太夫人向眾解釋：“粉云羅箋為蜀國特有，四郎知我常念爪子，特以其為材。”

　　無忌這才下榻立向諸父、諸母，補(bǔ)充道：“粉云羅箋乃爪子所寄，經(jīng)文為無忌所書，此禮實(shí)為我二人共贈?！?p>　　“你二人有心，叔婆甚愛此禮?！碧蛉藫Я藷o忌在懷，連道心肝肉腸，又望向高氏，“四郎孝親友悌，且喜慍不形于色，頗有他叔翁之風(fēng)，倒更似我嫡親孫兒！”

　　高氏欠身連道：“四郎蒙叔母殊愛，幼承慈訓(xùn)方明孝義，侄媳感佩在心?！?p>　　太夫人朝她含笑點(diǎn)頭，雖只一瞬，卻在高氏心底激起不小的波瀾。

　　昔聞文宣公有美妾厙狄氏，本為齊氏嬪，頗有美色，齊亡后周武帝賜于文宣公，尤為寵愛。及入隋，因獨(dú)孤皇后見諸王及朝士有妾孕者必勸皇帝斥之，性妒的太夫人遂譖之于皇后，于是在皇后的施壓下，文宣公只好離棄厙狄氏。后厙狄氏又為應(yīng)州刺史唐君明所聘，然不久為御史柳彧以居喪娶妻為由彈劾。厙狄氏先因文宣公離絕為親族所恥，后為唐君明妻又致夫入獄不為夫家所容，自此竟不知所終，其或落發(fā)空門或沉水而逝的傳言多年來一直為好事者津津樂道，莫衷一是。而文宣公憤于夫人所為，與夫人貌合神離，至死不曾釋意。

　　丈夫至死不肯和解令太夫人對于厙狄氏恨之入骨，故初聞長孫晟將聘北齊宗室之后為妻時竭力阻勸，因長孫晟執(zhí)意為之乃是作罷，但于高氏一直冷淡?；蛞驘o忌與蜀王世子同日而生且親密無間，又或因上了年紀(jì)心結(jié)遂開，當(dāng)年悍妒的薛國太夫人如今已與尋常含飴弄孫的老嫗無異，也對她這個齊室后裔漸生和悅。望著鬢染霜白的太夫人慈愛地與子孫們說笑，高氏不禁感慨：縱使千般強(qiáng)勢，也須向歲月低頭啊……

　　猛然回神自覺失儀，好在無人注意到自己目光恍惚嘴臉僵笑的奇怪舉止，因?yàn)榕宰┫钡哪抗獯藭r皆落至薛國夫人處。只見兩位女管事向其請示后，薛國夫人起身領(lǐng)二人至婆母跟前再作請示，待太夫人點(diǎn)頭準(zhǔn)許后，兩位管事方至門口擊掌傳令。得令的奴婢們肩抬食盒、手持盥盂魚貫而入，侍奉郎君娘子們盥洗后，先在各人食案上一一擺上天孫膾、金齏玉鲙等風(fēng)靡珍饈，并布剔縷雞、金丸玉等精致佳肴，以及碎金飯、春香泛湯等主食，再各斟阿婆清、蔗漿等酒飲。幾個管事侍于一旁，謹(jǐn)遵飲食之儀按食賬依時布菜，并在進(jìn)餐過程中揣度出郎君娘子們的喜好以隨時撤換新的菜品。

　　太夫人鄭氏先引眾人食祭于案以獻(xiàn)先代，再執(zhí)箸請眾人就膳，諸子諸媳則輪番向太夫人奉殤上壽。在刀箸杯盤的碰擊聲中和此起彼伏的祝辭聲里，一場盛大的宴飫將親緣益疏的族人暫時維系在一起，支撐著鐘鼎禮儀之家表面的風(fēng)光和高貴。

　　席間，太夫人望見從孫中沉默飲酒的安業(yè)，擱下刀具問向長孫晟：“安業(yè)已然及冠，該是定親了罷？”

　　雖只一句隨口關(guān)切，除當(dāng)事人一副毫不關(guān)己之態(tài)，一眾人聽來卻是表情各異。

　　在長孫晟看來，身為原配姑母的叔母親自問及安業(yè)婚事，大概是在表達(dá)自己對前室人走茶涼的不滿，于是面朝叔母俯首笑答：“承蒙叔母關(guān)懷，是該為之擇妻，只因無好人選?！?p>　　而嫡母高氏聽及，心覺太夫人在暗斥自己對繼子不夠上心，以帕輕拭嘴角待丈夫先答后，方隨之苦笑道：“妾等欲為三郎擇婚名門，故久不能定?！?p>　　身為長伯的長孫熾則偷笑，一生好強(qiáng)的叔母只怕又將指點(diǎn)鴛鴦譜以彰顯大族家長之威。好在非是選婿，對于與李氏聯(lián)姻，作為長伯的自己仍有發(fā)言權(quán)。

　　次嫂崔氏也暗自琢磨，長嫂方逝，自己作為唯一介婦才有協(xié)理家政之權(quán)，今后是否又將成為長孫家無足輕重的存在？

　　其他人自也樂聽秦晉之好的佳話，總比苦編華麗而蒼白的吉祥頌辭哄與太夫人來得輕松。

　　太夫人聞聽長孫晟夫婦之言后，笑問：“若說名門，我滎陽鄭氏如何？”

　　長孫晟即知叔母已有人選，接道：“滎陽鄭為五姓之家，若能聘娶鄭氏女固然好?！?p>　　“括州刺史鄭繼伯之嫡次女正將笄年，品性相貌最是匹配安業(yè)，其母鮮于夫人，士廉妻鮮于娘子從姊也。若鵝王與阿高有意，我可為作媒?！?p>　　代北高門的長孫氏與山東世族的滎陽鄭以門第而言也算門當(dāng)戶對，然當(dāng)朝滎陽鄭最為顯赫者為鄭譯一支，而鄭繼伯非其同支，是故叔母特意強(qiáng)調(diào)對方為“嫡女”。但非指為冢婦，配與安業(yè)倒也合適，而長孫晟也必不愿拂了叔母的面子，略一合計便同意道：“若品行無差，全憑叔母作主?！?p>　　高氏亦知太夫人唯恐自己忌諱擇娶滎陽鄭而從中作梗，故選了與自己尚有一絲聯(lián)系的括州刺史之女以塞己口，故假作歡喜道：“當(dāng)真是樁好姻緣，有勞叔母掛心。”

　　太夫人輕笑，須臾嘆道：“安業(yè)年幼喪母，早日成家也可告慰亡母之靈……”

　　原本和悅的廳堂霎時沉寂，薛國公見冷場，朝安業(yè)示意：“三郎，叔婆與你說親，你是否應(yīng)當(dāng)敬謝叔婆？”其他人亦附和慫恿。

　　安業(yè)方舉觴道：“侄孫謝過叔婆?！?p>　　晚膳后，寒氣愈發(fā)地重，土木建筑的堂屋并不適合抵御嚴(yán)寒，加之蜀王妃將臨，薛國公府特意在庭院中設(shè)立了兩頂氈帳接成的大帳。只見兩帳連通處設(shè)有帷幔以隔男女賓客，外帳以毳幕為門簾方便出入，頂檐有兩個風(fēng)口以排帳內(nèi)煙氣。大帳四壁被厚重的氍毺簾幕遮得密不透風(fēng)以擋寒氣，主帳中的五足忍冬紋博山爐中燃燒著從終南山采來的木材制成的木炭，紅彤的炭火釋放出騰騰熱氣，使得帳內(nèi)暖如陽春。地上鋪著厚軟的羊毛花氈毯，用完晚膳的眾人披著新裁的狐裘衣手捧小巧的暖手爐坐于其上，翹首以待蜀王妃的到來。

　　也不知等了多久，出去望風(fēng)的家生終于跑回來稟報：“太夫人，蜀王妃車駕已出宮城！”

　　太夫人喜出望外，在諸子諸媳的簇?fù)硐乱浦琳T等候。好在太平坊正對皇城，立在正門就可望見遠(yuǎn)遠(yuǎn)的一叢燭火緩緩移來。入夜的朱雀大街空曠無人，安靜得能聽見厭翟車的車軸滾動的咿呀聲。待車駕走近，最前清道的二人執(zhí)燭侍立，蜀王妃攜世子下車坐至八人檐舁里，由分侍兩旁的四名持扇青衣護(hù)衛(wèi)至國公府內(nèi)。回內(nèi)室褪下釵鈿禮衣?lián)Q上新制的裝綿花氎襖裙便裝的蜀王妃至帳中與家人一一見禮，隨后與眾人共賞府中伎人表演的散樂，以渡過漫長的守歲之夜。

　　逗趣詼諧的百戲看得眾人目不轉(zhuǎn)睛，而好動的蜀王世子卻是坐不久，拉了表弟無忌至一旁打雙陸。

　　“你又耍賴！”

　　無忌見世子擲骰心算步數(shù)后欲再重擲，飛快地揀起象牙骰子藏至背后。

　　世子撓撓腦袋，嬉笑道：“那點(diǎn)數(shù)不好，再予我擲一次罷。”

　　“不行?！睙o忌早知他想擲得合適點(diǎn)數(shù)好打馬過關(guān)。

　　“就讓一次?！?p>　　“不讓?！?p>　　見無忌執(zhí)意不讓，世子一氣惱，白胖的雙手在髹漆棋盤上排山倒海一氣，攪得一盤青紅二色玉馬“橫尸遍野”。

　　無忌一旁看著，輕哼道：“爪子最喜耍賴，我與妹妹玩去。”

　　“那個不是吮指就是酣睡的妹妹有甚趣！”世子努著肉肉的嘴，嗤之以鼻。

　　“那你跟我作甚？”無忌往后擠了擠貼在身后的賴皮。

　　“明明你擋道！”

　　無忌也懶于理他，至高氏身旁，掩嘴打著呵欠：“阿娘，我困……”

　　世子爬至榻上，撲進(jìn)王妃懷中，打了個悠長的呵欠：“阿娘，我困?！?p>　　太夫人見二人俱疲，盈盈笑道：“帳里喧鬧，且易染寒，去里屋睡罷?！北愫袅藥讉€婢女乳媼，卻又皺眉，“三幼孩獨(dú)在內(nèi)苑，盡是些婢妾怎能安心呢？”

　　崔氏見狀請道：“叔婆若不罪孫媳未盡孝跟前，妾即去照看世子、小郎如何？”

　　“善?！碧蛉思卧S地看向她及其懷中疲倦的幼子，“阿崔處事周全，若爪子淘氣還可勸止，也一并帶了阿汴兒去歇息罷?！?p>　　崔氏牽著兒子上前拜謝，便領(lǐng)了三個孩童朝太夫人及蜀王妃告退，并至婆母高氏跟前告退，再一一向諸母告退，方是領(lǐng)著小郎君們退下。

　　高氏笑臉相送，轉(zhuǎn)頭即對身旁侍女使了個眼色。隨侍多年，婢女立即對主母之意心領(lǐng)神會，于是趁人不注意時悄悄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