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話·上 冬至?xí)r節(jié)

　　民諺曰“冬至大如年”，一年之間，無論士庶，最重此節(jié)。每年冬至，君臣絕政事，為樂五日。人們會于這日更易新衣，各致禮賀，慶祝往來，一如年節(jié)。其儀亞于正旦，故冬至又稱“亞歲”。

　　于是冬至前后，太原府前車馬華整鮮好，諸鄉(xiāng)紳名流前來拜官，賀冬至節(jié)。

　　這日一早，世民率人立在門前，迎來送往之間，一人闊步而來，作揖賀道：“公子尊體萬福！”

　　世民一看，竟是王無礙。與平時(shí)鶉衣百結(jié)不同，他今日衣衫稍顯整潔，世民雖疑他此來，仍是回道賀節(jié)之詞。

　　王無礙知他疑惑，因笑：“鄙人來討賞錢，還盼公子無食言?！笔烂衤勓裕粗辛司€索，示意阿武引之入內(nèi)。王無礙倒也識趣，心知此時(shí)不便細(xì)說，便隨仆人而去。

　　拐了幾道門，來到一偏廳，環(huán)顧一圈，王無礙嘖嘖嘆道：“不愧為官家之地，我若能住此屋，死亦瞑目矣?！卑⑽鋫淞司剖?、餛飩，說道：“請公慢食之?！?p>　　王無礙偷咽口水，揮手道：“有勞了，汝去忙事，不必候此?！闭f罷狼吞虎咽起來。

　　阿武見此粗鄙之輩，也不欲久留，遂掩門去前堂。經(jīng)過內(nèi)苑門，見阿梨等接客，囑咐了幾句。

　　原來這廂，觀音婢宴請女眷吃餛飩，以賀佳節(jié)。只見花廳內(nèi)，諸官婦盛裝坐席，暗相攀比，唯恐在京中娘子前失了氣派。

　　這時(shí)，一婦人隨人引入。諸官婦見她衣飾華炫，紛紛側(cè)目，小聲議論著，“不過商人婦耳，衣裝再是華麗，無花一樹也徒然！”

　　觀音婢雖不識之，仍是迎上去，賀道：“晷運(yùn)推移，日南長至，伏惟夫人尊體萬福?！?p>　　有人揶揄笑道：“長孫娘子自京師來，當(dāng)不識之。此系并州商人武士彟妻——相里氏，豈能擔(dān)得起‘夫人’之尊稱？”

　　相里氏面色窘迫，正自難堪，聽見觀音婢笑道：“原來是相里夫人。妾曾聽有耳聞，去歲大君行軍于汾晉，每休止汝家，有勞了?！北娙寺勓?，心中自有一番衡量。

　　待客人滿座，觀音婢坐主位，謙遜說道：“妾童稚無知，本不當(dāng)坐此。然慈姑棄中饋而上仙，妾以介婦擔(dān)此大任，若有失禮之處，還望夫人等擔(dān)待?！?p>　　諸婦雖不滿商人婦同席，仍是笑道：“長孫娘子雖年輕，卻處事有度，不必謙虛也?！泵嫔想m客套，言語中卻暗含酸諷。

　　說話間，婢女已設(shè)宴，其案各布餛飩、果子、酒飲等。只見白瓷碗中，餛飩之形有如雞卵，凡十馀色。諸婦見之，怪道，“此京中食法乎？”

　　觀音婢頷首笑道：“此皆果蔬之色，夫人等請品食之?！北娙耸持湮毒垢鞑煌?。

　　食畢，又設(shè)龜茲伎、戴竿之戲，雅俗共賞。

　　只見庭中，女伎人掌數(shù)米長竿，在不斷變換身姿中，將大竿步步舉至頭頂，另十伎依次上竿，懸掛其上，載竿者戴十人而行，引得院中一片叫好。

　　宴罷，觀音婢贈以皮靴、棉襪等物，皆是京都時(shí)興花樣，諸婦欣然受之。

　　待客去盡，世民返回內(nèi)院，阿武引之去房，推開房門，里面鼾聲震天，酒氣熏人。王無礙正酣臥于榻，阿武趕緊開窗通風(fēng)，催促他起身。

　　王無礙揉著惺忪的醉眼，“此是何處？”阿武捂鼻遞鞋與他，沉臉低道：“此是二郎書房......”

　　王無礙穿鞋起身，又以手抵榻，撫摸棉絮，“此被衾極軟和，以致人昏睡?！?p>　　阿武撤去被褥，欲抱出，王無礙見狀問道：“我未曾污之，豈非棄之耶？”阿武無奈橫他一眼，道：“不能用了?！?p>　　王無礙奪之曰：“此等好物，棄之可惜，莫如予我?！薄斑@......”阿武為難看向世民，世民頷首應(yīng)允。

　　“多謝公子！”王無礙竊喜，感謝不迭。

　　世民坐褥，示意他入座，王無礙躬身長揖，方是入座，世民問：“童謠查清無？”

　　王無礙這才記起正事，說道：“公子交代之事，我未敢大意，每日走動坊市田間，晨興夜寐，朝出晚歸，廢寢忘餐，櫛風(fēng)沐雨......”“其后如何？”世民打斷他，問道。

　　王無礙嘿嘿笑道：“經(jīng)我多方追溯，有道士者，自外鄉(xiāng)來，最為可疑，多人學(xué)自其口?！?p>　　世民身微前傾，追問，“此人安在？”“據(jù)我打聽，此人近日留宿于石壁山玄中寺?！?p>　　世民沉思一瞬，令人拿三兩錢予之。王無礙先不接，卻道：“公子豈不疑我乎？”世民看他一眼，說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料汝不敢欺我?！?p>　　王無礙稍怔愣，旋即接過賞錢。欲去時(shí)，又聽他道，“但有任何坊間消息，均可來此相告，另有賞錢?！蓖鯚o礙叉手告退。

　　世民返回內(nèi)院時(shí)，女賓筵席已撤。

　　阿梨正扶娘子靠榻，苦笑道：“諸夫人自恃年長，也是難為了五娘。”觀音婢闔目養(yǎng)神，未發(fā)言語，阿梨遂替她揉額。

　　正自昏昏欲睡，額間力道稍重，觀音婢察覺有異，睜眼一看，是世民歸來。“客人走了？”

　　世民頷首，攬她靠于懷中，為其揉額，“娘子辛苦了?！庇^音婢回執(zhí)其手，笑道：“此妾分內(nèi)事，云何辛苦？”

　　世民愛憐看她，雖未再言，心內(nèi)卻一番感觸。她本心氣極高，不喜逢迎，如今卻背井離鄉(xiāng)，應(yīng)對一眾陌人……

　　沉默一瞬，世民說起另一事，“汝欲致謝道綽禪師，莫如趁此冬節(jié)，我們?nèi)ブ]玄中寺?！庇^音婢聞言頷首。

　　于是世民夫婦上石壁山，拜謁玄中寺，捐贈冬衣、錢帛等物。

　　道綽禪師雙手合十，致謝二人，“愿公子夫人得佛慈佑，?；垭p增?！笔烂穹驄D合十說道：“多謝阿師?！?p>　　寒暄畢，世民打聽外鄉(xiāng)道士，道綽禪師說道：“道長岐州人士也，曾借宿于此。然伊已云游，不知何往?！?p>　　世民見狀，乃笑，“近日太原有謠《桃李歌》，或曰此道能解其語，故某問之。”

　　禪師說道:“未曾聞之?！笔烂裼谑俏丛僮穯枴?p>　　因天色將晚，二人借宿一宿。食畢晚飯，道綽禪師請夫婦二人飲茶，以度過漫長的冬夜。

　　月移松影動，石冷霜欲結(jié)。禪房內(nèi)，小沙彌注泉水于壺，并加桔皮、茱萸、薄荷等物，置于爐上。世民夫婦則圍爐取暖，與禪師對坐清談。

　　“阿師住持此寺，至今幾許年？”世民捧茶問禪師。

　　道綽禪師手持念珠，答道：“貧道先于太原開化寺，拜慧贊禪師為師，研學(xué)空理。大業(yè)五年謁玄中寺，見曇鸞法師遺碑，心有感觸，從此改信凈土，遂于玄中寺甄別簡釋，核實(shí)教典，搜求一切經(jīng)論，會同三藏妙理，專心布化凈業(yè)?！?p>　　一旁的沙彌說道：“阿師勤力教化，日念佛語七萬言，并州道俗男女，望風(fēng)成習(xí)，赴者彌山，七歲以上均會誦念阿彌陀佛名號?！?p>　　觀音婢問道：“佛理深奧，修行大苦，阿師何以說教眾生歸化？”

　　道綽禪師說道：“一切佛法，自力難行，而他力易行也。佛法可判為圣道門與凈土門，圣道門者，須圣者之根器，乃大菩薩所修法門，是為難行道；凈土門，無論愚者凡夫，只要信奉彌陀佛愿力，發(fā)菩提心，專念彌陀佛名，必能往生西方凈土，此為易行道。是故人人愿修成凈土業(yè)?！?p>　　世民聽得好奇，“念佛名可修成佛道乎？”

　　“是也。”道綽禪師道，“佛法并非苦修苦行，久乃可得。稱念佛號，亦能滅罪得福，求得凈土往生?！倍寺牭妙l頻頷首。

　　坐談至深夜，世民夫婦拜辭而去。

　　小沙彌熄了爐火，侍奉師傅休息?！鞍熤v《無量壽經(jīng)》，公子夫婦神色澹然，非道中人也?！?p>　　當(dāng)此末法時(shí)代，正是凈土業(yè)造福眾生之時(shí)。然時(shí)局動蕩，民生凋敝，傳教亦大受影響，就說這玄中寺，近年以來，鮮有官私布施，以至寺宇毀損，無力修繕，一副衰頹之相。

　　道綽禪師闔目，淡道：“一切隨緣?！?p>　　童謠一事斷了線索，回返途中，阿武趕著牛車，忿忿不平:“必為王無賴說謊，彼人果真無賴！”“或然。”一旁的阿梨亦道。

　　觀音婢坐車中說道，“‘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萬事必有因果，縱是猜度萬千，亦不過徒勞耳，靜觀其變即可。”奴婢遂不言。

　　世民騎行一旁，心知她在語與自己。

　　話說李密游說之行，所至皆歸降，瓦崗人眾壯大數(shù)倍，翟讓見此勢，雄心大振。

　　李密趁機(jī)進(jìn)言，“今兵眾既多，而糧無所出，若曠日持久，則人馬困弊，大敵一臨，不出幾日，瓦崗必?cái)《?！?p>　　果然，翟讓有些擔(dān)憂，“蒲山公言之有理，我部該當(dāng)如何自計(jì)？”

　　李密說道：“此去不遠(yuǎn)有洛口倉，儲米逾巨億，未若直取滎陽，攻克此倉，休兵館谷?！?p>　　洛口倉，位于鞏縣東南原上，上通洛陽，下通黃河，大業(yè)二年置，運(yùn)江南糧食于此。其倉城周回二十余里，穿三千窖，每窖容八千石，置監(jiān)官并鎮(zhèn)兵千人，為全國糧倉之最。

　　翟讓聽得頷首，說道：“若能據(jù)洛口倉，確實(shí)可解糧食之急。然若東都官軍來援，只怕是惡戰(zhàn)一場?！?p>　　李密說道：“今東都空虛，兵不素練；越王年幼，留守諸官政令不一，士民離心。以某料之，彼非將軍之?dāng)场脮r(shí)請公發(fā)一札之令，使密奉之，告諸道英雄，就倉食之，必當(dāng)云合響應(yīng)，受命于公。待士勇馬肥，然后稱帝號，以定中原也！”

　　翟讓聽得心潮澎湃，又召軍師賈雄問計(jì)。賈雄占卜后，答道:“吉不可言?！?p>　　翟讓最信其言，于是發(fā)精兵七千，破金堤關(guān)，掠滎陽諸縣城堡，據(jù)洛口倉，并開倉任百姓所取，前來取糧的老弱婦孺，排隊(duì)于道路，接連不斷。

　　一時(shí)間，瓦崗軍深得民心，擁眾十余萬人。后李密又令增擴(kuò)洛口倉城，周回四十里，并臨洛水筑偃月城，與倉城相應(yīng)。此是后話。

　　消息傳到江都，皇帝怒道：“河北才剛平定，河南又起賊事！翟......何許人？”

　　“翟讓?！庇菔阑鶅?nèi)史侍郎連忙接道?；实郯櫭迹瑔柕溃骸按速\何許人也？緣何不曾聽聞？”

　　虞世基惴惴答道：“此人草莽之輩，擁眾聚瓦崗數(shù)年，只為雞鳴狗盜之事，不足為慮也。后李密往歸之，游說諸小賊歸附，乃至軍勢強(qiáng)盛......”

　　“李密？”皇帝打斷他，瞇眼沉思，“此名略耳熟......”

　　裴蘊(yùn)解釋說道，“正是楊賊玄感之謀主，昔為至尊帳下左親侍，故蒲山公李寬之子也。”

　　李寬之子？皇帝略有印象，“彼黑臉小兒乎？”裴蘊(yùn)說道：“正是?！?p>　　皇帝哼道，“昔者我見伊視瞻異常，一臉反相，不令宿衛(wèi)，今果行謀逆之事！”

　　諸臣奉承說道:“李密食君之祿，妄圖君家社稷，犬豚不如耳！幸賴至尊慧眼識人，未使奸人得逞?！庇职参空f道，“張須陀將軍鎮(zhèn)守滎陽，與瓦崗前后三十余戰(zhàn)，每破走之，不足為慮也?！?p>　　皇帝以為然，于是命河南道討捕黜陟大使張須陀，討伐瓦崗賊軍。

　　這日，翟讓等舉行偃月城奠基儀式，有人來報(bào)，“稟主公，隋軍來犯?！钡宰尨篑?，“來者何人？”探子答道；“來軍張須陀也。”

　　翟讓聞之，益是驚慌。這張須陀先后擊敗盧明月、呂明星、帥仁泰、霍小漢等部，所到之處，無一敗績。瓦崗與他前后三十余戰(zhàn)，每敗走之。

　　李密見他驚懼，未免動搖軍心，說道:“張須陀勇而無謀，其兵連勝，既驕且狠，我軍擁眾數(shù)萬，可一戰(zhàn)而擒之。公但請列陣以待，密為公破之?！?p>　　翟讓猶不安心，又夜召軍師賈雄占卜，對曰:“此戰(zhàn)吉也?！?p>　　于是翟讓依李密所言，陳兵迎戰(zhàn)張須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