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中最后一線光明被暮色吞沒。
天上刮起瑟瑟陰風,風聲聽著像是人的哀嚎,凄厲而絕慘。
路邊原本完好的房屋變得殘破不堪,不時有青黑色的磚塊落下,落地聲與哀嚎的風聲混雜在一起,像是在陰樂中敲打節(jié)拍。
平坦堅實的黃土地逐漸泛起紫黑色,變得松軟易塌,讓陳唐二人不得不小心翼翼地移動。
空氣中彌漫起尸體的腐臭味,且越來越濃厚。烏鴉在樹枝上低叫,天空中有食腐的禿鷲盤旋,唳聲令人毛骨悚然。
視野范圍內(nèi)的百姓都變成了骯臟的紙人,渾身散發(fā)惡臭,面龐早已腐爛不堪,不少白色的蛆蟲在他們身上蠕動。村民們睜著布滿猩紅血絲的雙眼,不約而同地把狠辣陰毒的目光投向往村口步行的兩人。
陳伯符唐博淵裝作沒事人的樣子走著,被一眾妖怪的目光鎖定,只是呼吸有點急促,步子還是維持地相當平穩(wěn)。
“二位是要往哪里去啊?”之前那個老伯也變得如紙一樣,飄在空中,他凌亂的頭發(fā)夾雜著鮮血的泥土,顯得異常的凄涼,面部和身體保存的異常完好,只是膚色有些青綠,沒有腐爛。
“隨便走走?!标惒恼Z氣聽著漫不經(jīng)心,但臉色凝重無比,和身邊的唐博淵同時拔出了寶劍。
“又能走去哪呢?”老伯陰沉沉地說。他的聲音變得很難聽,就和烏鴉叫一樣。再搭配上他的外貌,實在是令人讓人感到惡心。
陳伯符沒有看那老伯,而是緊盯著村外的森林,微微俯下身子,忽地高喊一聲:“跑!”
他和唐博淵二人就如離弦的箭一樣沖了出去。
“撕碎他們!”老伯向周圍的紙人下達指令。
它們早就已經(jīng)忍得饑渴難耐了,一聽到指令,嚎叫著飄向現(xiàn)場唯二的活人。
眼看著二人就要沖出村外,可那些紙人飄動的速度遠非他們可以比的,只是幾秒鐘的時間,村口已經(jīng)被紙人給占領(lǐng)了。
但二人沒有剎住腳,反而再繼續(xù)加速,想要直接沖出重圍。
紙人對二人手上亮著寒光的武器毫不畏懼,發(fā)狂似地撲向二人,它們極度渴望鮮嫩的血肉。
陰風怒嚎,劍光閃爍,雙方即將碰撞在一起。
陳伯符的一聲怒喝蓋過了所有紙人的嚎叫,他揮舞寶劍砍向擋在面前的紙人,微涼的空氣被斬開,揮舞的寶劍發(fā)出沉悶嘯聲,但劍刃卻沒有切開紙人的身體,像是砍在一塊柔軟的布上,什么痕跡都沒有留下。
詫異地望了眼紙人,陳伯符最終選擇埋下頭一股腦兒沖過去,反正只是些紙罷了。
唐博淵和他做了一樣的選擇,隨后撞在紙人身上的兩人雙雙摔倒在地。
沒想到那些如紙一般看著輕飄飄的身體是如此沉重,撞在上面和撞到人身上沒有區(qū)別。
面對跌坐在地上的二人,那些怪物張開血盆大口,更加猖狂地撲上來。
尖銳如刀一樣的指甲快要碰到二人的時候,一股淺藍色的冰焰沖天而起,靠著沖擊力震退了所有靠近的紙人。零星的冰焰攀上了最靠近它們一圈紙人的身體,并迅速蔓延至全身,束手無策的紙人們在自己發(fā)出凄厲的慘叫中一點點地被冰焰吞沒。
恐懼蔓延在其余的紙人中,讓它們止步不前。
寒氣凍住了周圍的空氣,讓尸體的腐臭味傳不過來,置身于寒氣中的二人微微覺得好受一點。
陳伯符驚異地看了一眼左手邊,唐博淵手中照夜烏麟的劍刃上染著冰藍火焰,看來剛才那一擊是由他發(fā)出來的。這柄劍果然是奇物,居然能發(fā)出這種威勢的攻擊。
“起來!”
唐博淵眼里閃爍著藍光,單手撐地,雙腿猛然發(fā)力彈起,再次進入沖鋒狀態(tài)。
陳伯符反應很迅速,在聽到提醒的一瞬間,以同樣的姿勢起身沖出去。
到嘴的肥肉就要跑了,部分紙人克服了恐懼,再度撲向二人。
這一次它們更快更狠,想要在麒麟劍再度揮舞之前撕碎二人。但是唐博淵早就做好了準備,他再沖出去的那一刻就已把劍立起來。
一道銀白的劍氣隨著麒麟的咆哮聲斬出,將攔路的紙人全部切成了兩半,隨后它們在嚎叫聲中化作一陣黑煙消失。
前路無阻,但后方來敵!
唐博淵沒有能力既顧頭又顧腚,那老伯抓住這個破綻,指揮一批紙人沖上去,從背后偷襲二人。
兩人已經(jīng)臨近村口,可腐尸的速度要比他們快上一倍,眼看著就要趕上二人。
唐博淵在心里計算著可能性。這些紙人都集中在這個村里,說明肯定有東西限制住了他們只能在一個固定的范圍內(nèi)行動。而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村子一圈的柵欄。
“伯符,三二一,跳!”
在腐尸的手即將搭上二人肩膀的一瞬間,二人奮力一躍,跳出了村子,摔在地上打滾著卸力。
停下來回過頭,那些紙人果然都紛紛急停下來,不敢出村半步。后面的一些紙人看不到前面的情況,沒能及時剎住,撞到前面的人,把他們撞出了村。
那幾個意外被撞出去的紙人在瞬間從紙變回正常的人形腐尸,然后全身開始燃燒,他們痛苦地不停抓著身體,慘叫聲不絕于耳。
“呼,呼呼,呼....”二人大口喘著氣,心臟碰碰地亂跳,望著村口,幾十只紙人眼巴巴地盯著自己二人,就好像二人是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食。
這種劫后余生的感覺還是二人頭一次體驗到。
陳伯符先起身,將還癱在地上的唐博淵拉起來。
他體力其實沒消耗多少,喘氣只是因為剛才緊張刺激的逃跑。而唐博淵剛才連續(xù)兩次催動魂印兵器,體力消耗極大。
“走...哈....走...”唐博淵喘著氣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空氣中還彌漫著那股腐臭味,他是一點也不想多聞。且被幾十道目光盯著也不是個滋味。
陳伯符把唐博淵一只手臂扛在肩上,走進了漆黑的森林里。
走了約摸一分鐘,到了塊尸臭味傳不到的地方,兩人沉默不語地就地坐下休息了幾分鐘。
唐博淵不說話是因為一直在喘氣,要回復體力。陳伯符則是在想事情。
他很小的時候就被趕出了家門,因為府中蒙養(yǎng)的星相師說他有王者之相,未來有可能當上天子。
世代忠骨的陳家非常迷信占星,他們不能接受陳伯符會謀反這件事,他們就給陳伯符留下一條被子,然后趕出家族,就讓他一個人自生自滅。
那是一個極寒的冬天,他拼命地用自己稚嫩的拳頭敲打大門,想讓他們放自己進去??芍钡剿娜^都擦出了鮮血,大門依舊緊緊閉著。
一個才幾歲大的孩子,就這么裹著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
陳伯符想著要是父親母親都在就好了,他們肯定會全力保護自己,可惜他們都不在了,前兩年遇到匪盜,夫妻二人都沒了。
極寒交迫的他在那夜哭泣了很久。但沒有人接濟他,因為他的穿著打扮就和流民一樣,任誰也不會想著他是陳家的公子。
他小時候話少得可憐,家族里的長輩幾乎沒有待見他的,只有逝去的親生父母和正在到處游學的叔父對他很好。
從叔父離開之后,他就沒有新衣服,沒有自己的床,他們一直只讓自己睡在仆人房間,蓋著那塊父母留下來的老被子。
而星相師的預言,不管正不正確,都給了他們趕走自己最好的理由。
他狠透了那些趕他出來的長輩,發(fā)誓有機會一定要殺光他們,可現(xiàn)在他什么也做不到,他只是個無所依的幼童,在支撐了很久后,終于餓昏過去了。
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躺在一個干草堆里,身上蓋著父母那塊老被子。
周圍昏暗、潮濕、很臭還很吵,耳邊盡是人嘰嘰喳喳的聲音。
坐起來,周圍到處都是蓬頭亂詬的流民,他們皮膚枯黃或黝黑,身上的衣服破破爛爛,身上散發(fā)著臭味。
雖然他從沒來過這個地方,但他大致可以猜到這是哪了,封東的貧民窟。
問那些人自己是誰帶他來的,他們也不知道,每天帶來的人多了去了,誰關(guān)心自己帶過來的是誰,他們只是在那些路邊孤獨的流民身上看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一時間善心發(fā)泄罷了。
帶來的人里,有人會選擇留下,有人會選擇離去。
他們告訴自己這里的每個人都為了自己的生存拼命努力,要不然迎接他們的就是衣不遮體、食不果腹。
雖然他們很窮,但他們很團結(jié),遇到有困難的人能幫就會幫一下,就像幫自己那樣。
陳伯符在他們身上見到了自己久違的友誼。
為了更好地活下去,陳伯符搬磚、打鐵,什么臟活累活都做過。
日夜忍受著擁擠、喧鬧和臭味,陳伯符就在這種地方長大。
在這塊地方待了五年,直到他叔父游學歸來,聽說自己的事情后和家族決裂,從貧民窟里帶走自己和他一起生活。
五年時間,讓他改變了很多,想開了很多事情。
他不再寡言少語,身體在鍛煉和辛苦工作下也變得強壯起來。對陳家的恨意還在,但沒那么強烈了。同時還豎立了一個遠大的理想:
他想讓天下所有人都有飯吃,讓人們遠離壓迫和貧窮。
他要做黎民百姓的守護神。
“博淵,我要回去?!?p> “回去干嘛,送死?”
唐博淵猛然抬頭驚異看著站起身的陳伯符,語氣很不滿。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回去是想不開嗎?
陳伯符眺望遠處的山村,眼神深沉而堅定。
那座山村存在了幾百年時間,來往經(jīng)過振林群山的人不知有多少。肯定有不少人都進過那山村,能和他們一樣逃出來的人能有幾個,可想那片土地下埋了多少無辜百姓的尸骨。他的正義不允許再放任它一直存在下去。
明月登頂夜空,振林刮起浩蕩的東風,松樹迎風颯颯地響,風助火勢,陳伯符心中的正義之火要焚盡遠處的山村。
“我要回去燒了那山村?!?p> “你開什么....”,唐博淵猶豫了一下,“....別進村就行。”
只是在村外點火,應該不會有危險。
在唐博淵的認識中,這種對自己沒有任何利益的事情是不會做的。
他本想繼續(xù)勸阻陳伯符,可是想到以前老師和他說的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事準則,沒有必要將自己的觀念強加在別人身上。對方只要不危害別人,就不必多加干涉?!?p> 更何況陳伯符做的是件益民益國的好事。
“我不傻,博淵,”陳伯符笑著回答,接著抬手指了指照夜烏麟,“你那個奇跡般的能力還能用嗎?”
“不是很確定,剛才不是我主動用出來的。我要發(fā)不出來就別管山村這事了?!碧撇Y捂著還在微微祈起伏的胸口說。
陳伯符沒有回答,只是看著那座山村。
回到村口,原本聚集在這的紙人都不在了,可以看到有少量的紙人在街上游蕩,剩下的不見蹤影,陳伯符姑且猜測是都待在屋子里。
“冰焰?!碧撇Y閉上眼睛,在心中低呵。
手中的麒麟劍久久沒有反應。
“冰焰?!彼俸傲艘槐?,這次是實實在在說出聲音了。
可仍然沒有反應。
“冰焰,冰焰,冰焰。”又是喊了幾遍,這次在心中和現(xiàn)實交替輪換。
沒有反應。
“不行嗎?”
陳伯符聽不懂唐博淵在喊什么,只覺得那種聲音聽著相當晦澀。從唐博淵有些難看的臉色,可以推斷出他應該失敗了。
唐博淵點了點頭。
唐博淵心底里有個聲音告訴他,只有從靈魂深處發(fā)出的聲音才能催動照夜烏麟作為魂印兵器的能力。
可怎么才能讓靈魂說話?他做不到。他清楚,剛才兩次發(fā)動魂兵的不是自己,在那時刻,自己好像被接管了身體,就和上次面對黑袍人一模一樣。
陳伯符已經(jīng)做好了唐博淵失敗的打算,他本來就沒指望這種強大的能力是能隨便使用的。
他拔劍砍下衣角,隨手撿起路邊一塊石頭,做為“火石”,將兩者綁在一起,再拿用另一塊石頭猛擊“火石”。
幾下敲擊之后,衣角開始冒煙,但沒有火焰,東風太猛烈了,這種大風能助長烈火,可是不會給火苗生存的空間。
“別試了,走吧,風這么大火出不來的?!碧撇Y招呼陳伯符離開。
山風卷著松濤,狂嘯怒號,像海洋涌瀾似的,帶著嚇人的聲浪,從遠處荷荷地滾來,有時且揚起尖銳的悲嗚,像是山中有妖怪在巡游。
陳伯符挺立在風中,老舊的衣服被風打得凌亂皺駁,但颶風不能絲毫動搖他心中的正義,目光如炬,焮天鑠地。
“博淵,抱歉了。我一定要解決掉這個村子里的妖怪?!?p> “你瘋了嗎?這是莽夫之舉,不是勇敢!”
“你有你自己的活法,我也有我的,我不會強求你和我一起。不過,博淵。請相信我,我一定會回來的!”
陳伯符最后留給唐博淵的是一個爽朗笑容,和他毅然決然地迎風沖進了山村內(nèi)的背影。
唐博淵真的不能理解為什么有人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簡直和他父輩祖輩一樣愚蠢。
陳伯符手擋在額前,不讓颶風卷起的沙土擾亂他的視線。
他并不是如唐博淵想的進來送死,他心中已經(jīng)有一個成熟的想法,村中央的那柄青銅古劍。
那些紙人不敢靠近它,說明它們在畏懼它。而紙人都由那老伯控制,只要拔出那柄劍殺了他,一切都會恢復正常,山村回到過去的模樣,來往的百姓再也不用擔心危險。
陳伯符急剎住腳步,隔著風沙,他隱約地可以看到古劍邊上有一個人身影。
怎么會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