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單于尋回嬌妻,心里頭高興,病狀很快好轉,三日后便康復得無甚大礙。雕陶莫皋已將搜尋嬙兒之眾遣歸各部,依舊只領烏夷昆次等六十名隨行將士護衛(wèi)大單于北歸龍庭。嬙兒自從回到受降城后,無時無刻不被大單于和雕陶莫皋派手下緊緊看護,一時不易脫身再逃,遂暫且跟隨大單于一行北去。
其實以她的武功身手而論,若定要強行逃走,并非沒有可能。但她終究想說服歐陽華敏,彼此先一起找到胡耆堂,為父母家人報得大仇之后,才返回漢地。而從那日呼延鎮(zhèn)南之眾在山谷中遭遇伏擊之情來看,她已知胡耆堂麾下的武功好手甚多,且兵強馬壯,估計僅憑她和歐陽華敏兩人斷難奈何得了胡耆堂,是以尤望能借助大單于之力,共同對付胡耆堂這位疑敵。顧慮及此,自也不是很想馬上逃離大單于,欲待見到歐陽華敏再行定計。
可是每日都不見歐陽華敏暗中來尋,派王姑姑在受降城內找他,也全無蹤影,不知他后來情況怎樣。直到無可奈何與大單于一行出發(fā),仍是沒有歐陽華敏的消息,為相思而苦,不由得心懷惴惴,暗暗度日如年。好在經歷此次惡人劫擄新婚閼氏的假象后,大單于對她愈加尊重,她藉此才稍微安下心來。
醫(yī)士給大單于診斷此次大病的灶根,乃因淫思過度精損陰虧,感染風寒后諸癥并發(fā),囑咐他少近房事,收心養(yǎng)身修本為要,否則其年事已高,一旦引致舊病復發(fā),保不準便有暴卒之虞。大單于顧全性命要緊,只得眼巴巴看著美貌閼氏而不得暢快其欲壑。歸途中索性給嬙兒另辟氈帳,指派武功好手在她的帳外日夜輪值守護,自個兒則身不近、心不癢為安。
眾皆萬難想到,大單于的病根實則還有一致命之由,只是醫(yī)士不知隱情,無法診斷出來,即使有所察覺,也不敢妄加猜臆。試想嬙兒只要與大單于同帳,晚晚均點封大單于的昏睡穴,令其一夜氣血受阻,次日才解開被封穴道讓其醒來。這般折騰連月,就算是年富力強之人也要元氣受損,何況大單于已過花甲之年,怎能夠受得了,體魄自是越來越虛弱,偶爾染病必就更難治愈。嬙兒該當能意料到此種情狀,然而為保自身清白,不受其辱,迫不得已持續(xù)為之。所幸大單于病愈后尚有自知之明,愿意與嬙兒分帳而眠,得逃隱劫。
從受降城回去龍庭,足有千里之遙,途中經過草原荒漠、黃沙戈壁無數。嬙兒擔心歐陽華敏在后頭迷了路,跟隨不上,便教大單于的手下設法找來一把琵琶,日日起行不遠便換乘良駒,坐在雕鞍上抱著琵琶彈奏。弦音悠揚悅耳,飄然至遠,聲聞數里之外。
琵琶原本是胡人所創(chuàng)的樂器,推手為批,引手為把,后來傳入漢地,取其基本兩技的諧音曰琵琶,始相沿成名于世。胡地中無論名王、貴人,還是凡夫走卒,盡皆喜聞樂見,習以為常。大單于手下為討嬙兒歡心,所覓琵琶尤其精良,加之嬙兒諳通音律,技藝嫻熟,所奏曲調高山仰止,依違成韻,媚媚然有如天籟傳音。眾將士長途跋涉本就疲乏,聽其鳴奏甚是快慰,全不以為怪,全不以為煩,全無人猜疑其舉動之深意。想來遠別鄉(xiāng)土,借弦舒懷,無論憂喜,皆屬自然。
一日到了茫茫大漠之上,黃沙如浪,洶涌無垠,不熟悉漠情之人身處其間,決難辨認方向。嬙兒眼望漠原遠近全無一草一木,曠浩遼闊,舉目所見,幾及方圓數百里,回眺后路,卻杳無來人,止不住為歐陽華敏擔憂。只怕他跟到了此等人跡罕至的惡劣之地,因無遮無擋,難以跟近,一旦聽不見弦音,便要迷失在漫漫黃沙之間,不僅孤苦無助,甚至生計難尋。
芳心正自忐忑不安,忽然聽見后頭上空群雁北飛,歡叫爾爾,立馬萌發(fā)一個主意。當下悄悄命王姑姑撿了幾粒小石頭,取來暗揣懷中。待得群雁飛近,便一手輕彈琵琶,一手探懷取石,趁著一行車騎埋頭趕路,無人留意,倏然揮石直上,射向雁群。
一雁中石折頸,直墜而下,落在了嬙兒的馬首之前。眾將士聽得“卟”的一聲,才驀然驚覺,歡聲呼叫,一時間個個仰望雁群,詫異非常,莫知墜地的飛雁何故離群落下來。上空其他雁只散開鳴叫數聲,重又成行繼續(xù)北飛。
兩名侍衛(wèi)爭先下騎,把墜雁撿起,送到嬙兒面前。一人奉承道:“這只飛雁必是羨慕閼氏娘娘的美貌,竟然舍群而下,想要親近閼氏娘娘。只可惜它飛得太過急切,不小心折斷了頸項。”另一人卻道:“它并非不小心,乃是被閼氏娘娘的絕世弦音迷住了,把持不好力度。”其余將士聞言,無不借機恭維,吁噓贊嘆不已,即有精明之人,趕緊飛報大單于。
此時大單于正在前行的輿車內小憩,聽聞有飛雁為美貌閼氏而墜之事,甚覺離奇。當即止行下輿,與雕陶莫皋、烏夷昆次等人快步過來察看究竟。但見那墜雁新羽亮麗,通體酥軟,甚是可愛。雖然脖骨折斷,耷拉著腦袋,但全身他處沒有一絲傷痕,宛如乖乖酣睡之狀。此等情形,實在是令大單于及眾手下大感惑然,覺得匪夷所思。
烏夷昆次想不明白其中古怪,干脆道:“看來上天已知大單于身體欠恙,遠途勞碌,特地賞賜此雁,教我等將它烹煮為美食,給大單于滋補精神力氣?!眿詢簺Q然制止,勸阻道:“上天以落雁賜福大胡,當是兆示著強胡興旺之象,我等豈可置之鼎鑊,虧待吉雁?!?p> 大單于弄不清楚墜雁的來由,哪敢貪饞,吩咐道:“此雁乃靈異之物,既是沖著寧胡閼氏而來,理應交由她處置為好?!眿詢簮芤廨笭?,欣然道:“大單于圣明。賤妾之意,欲將此神雁就地安葬祭祀,敬告天地神靈,祈求庇佑大胡子民?!睍r人敬畏神祗,此舉正合常情,大單于甚是歡喜,矢口恩準。
嬙兒即速向眾將士交派安葬墜雁的儀式諸事,眾將士各各惟命是從。有人趕忙取來器具,壘沙成冢;有人給墜雁層層裹上白絹,小心翼翼把它安放入??又畠龋挥腥税凑諎詢旱姆愿廊砣齻€盛滿飲水的皮壺和三小袋干糧,一同埋入雁冢;另有人裁剪各色幡條,待冢成之后以沙石壓在其頂。
嬙兒又命人取來一根長逾三尺的木條,以之代碑,在上刻銘:“天恩浩蕩,神物呈祥,有緣見之,立冢誌藏?!蹦┫驴堂鳂擞浿藶閷幒懯贤鯆?。等到銘文刻就,教左右將木條北向插在雁冢之側,并親手在其上端牢牢系了一塊自己隨身攜帶繡有詩作的白絹。
待一切處置停當,嬙兒要大單于與其一道,依乾坤之序,輪流給雁冢祭酒,恭恭敬敬地跪行三拜九叩之禮,像模像樣頌念祈禱。之后,眾將士悉依規(guī)矩整排成三列,在雕陶莫皋的率領下,也齊齊向雁冢虔誠叩拜。祭儀莊重肅穆,神威赫赫,小小墜雁受之,雖死何哀。事畢,一行車騎方才繼向北進。
嬙兒為一只墜雁勞兵累將,立冢設祭,大做文章,豈是真信其有神靈!無非盡是表面功夫而已。暗地里實是因看見雁群,臨時想出了這么個枝節(jié),以安葬祭祀墜雁為幌子,借機留下一些飲水干糧,刻銘暗示其所在,又加木條系絹招引,指出自己隨大單于一行的路向。隱然抱著僥幸,企望卻好能被歐陽華敏遇上,助其解脫困厄。
此番苦心能否如愿以償,十之八九要憑天意,不過倒是迅即生出另外一通意想不到的結果來。此后一路上眾將士不停地對嬙兒私相議論,都道她可能是上天仙女化身,連飛雁都愿為她而墜落,無不對她敬若神明。甚至大單于對她也變得有些縮手縮腳,時時處處多讓著她,再不見對她顯露出淫念欲想。
嬙兒因此省卻了不少麻煩,除了對歐陽華敏的擔憂記掛與日俱增,不知他能否沿路順利跟來,別的無甚著惱。遂更加堅定暫時留在大單于身邊的念頭,決意隨他到龍庭走一趟,看看有無辦法盡快與胡耆堂算清仇帳。
卻說歐陽華敏那日伏騎上到山林高處,眺望到嬙兒已被雕陶莫皋恭恭敬敬領出樹林,受萬軍將士忠心護衛(wèi),尊嚴高尚,才略略放下心來。待到她被匈奴大軍簇擁去后,許久仍不見那六名匈奴牧民出到林外,以為雕陶莫皋必留有手下在林內搜查或埋伏,故仍警覺躲著,按兵不動,遲遲未擇向出林逃去。
然則過了大半個時辰,既無人往高處來,也不見下方樹林有任何動靜。豎耳細聽,好像壓根全無一點兒搜查聲響,不由心生疑竇,大膽返騎往入林原路慢慢窺探敵情。不曾想在靠近林邊的隱秘處,居然發(fā)現(xiàn)給雕陶莫皋一眾引路的六名牧民男子躺倒在血泊之中,個個慘被梟首身亡。那些對主人極具忠性的獵犬圍守在旁,凄然齊向歐陽華敏充滿敵意眈望嗥吠。
歐陽華敏莫知六名牧民因何被殺,察覺林內應再無他人,即速離開是非之地。出到林外,急欲往東朝匈奴大軍的去向而追,卻忽地聽到南面荒野中有蹄聲匆促傳來,警惕之下,自然而然的駐騎循聲眺望,分辨是何狀況。
不一會兒,便見兩騎出現(xiàn)在南面茫茫的草丘間,向著自己這邊疾馳而近。等得大致能看清騎上之人的面目,發(fā)覺兩騎竟分別是施明、吳光,剎那間不由得血脈賁張,激動非常,心頭竊喜:“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今日在這荒無人煙之地,獨獨遇見他們二人,豈不是上蒼有眼,教父母家人冤魂顯靈,故意將這兩個對家仇知情甚或可能是元兇的惡徒送到自己手上!”當即決定趁時拿下施明、吳光盤問,遂手按青龍劍柄,勒馬攔住其二人的去路。
施明、吳光看見是一個頭戴披笠、臉罩黑紗的男子擋道,盡管未認出是歐陽華敏,也知其意不善。不過他們二人自恃武功不弱,面對突遇之敵,倒絲毫不懼,穩(wěn)穩(wěn)勒停坐騎,與歐陽華敏洶洶相向。吳光性急,搶先厲聲喝問:“什么人膽敢在此撒野!”
歐陽華敏不想立即表明身份,沉聲道:“本公子有件要事須向兩位問個明白,敢請兩位如實交待。”施明聽見他的話音熟悉,方顯驚疑不定,機謹問道:“何事?”歐陽華敏道:“去年在巴山越墅發(fā)生的慘案,是不是汝等所為?”
他故意問得含糊,以探對方二人的底細。結果施明、吳光一聽,臉色立變。吳光顫聲道:“不是我們倆干的。”施明則馬上猜到了問話之人是誰,應道:“原來是你歐陽小子,居然還敢留在胡地像瘋狗似的亂咬人?!?p> 歐陽華敏至時已深信不疑:眼前兩人必定與自己的家門血仇有莫大干系,即便不是其二人所為,他們也必定清楚誰是自己的大仇人。遽問:“若不是你們二位,那么究竟是誰?”
吳光耍賴道:“我們怎會知道?”歐陽華敏緊接詢問:“是不是胡耆堂?”施明冷笑道:“我義父乃堂堂匈奴王爺,有何必要殺害似你這等小民全家!哪怕是沾上你們的一丁點兒血腥,都要玷污他老人家的尊貴身份?!?p> 歐陽華敏揪住不放道:“不是他,還能有誰?”施明張口欲言,卻又把話吞了回去。忽然賣起關子來,懷恨欺辱道:“你要是誠心誠意跪下來哀求,我等告訴你實情倒也無妨。但你小子狗咬耗子多管事非,三番五次斷我等財路,我等為何要便宜你,乖乖告訴你真相?你有本事,就自個兒繼續(xù)查究下去?!眳枪飧财鹧鍋?,責罵道:“你小子忒不識好歹,教人惱恨。照這般糊里糊涂得罪人,至今沒不明不白的丟掉你這條狗命,已算是你撿了狗屎運氣?!?p> 歐陽華敏怒上心頭,指斥道:“你們二人只要不肯說出那大惡人是誰,必是幫兇無疑?!笔┟黠@擺出一副玩世不恭的驕橫模樣,倨傲道:“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你小子愚昧無知,不自量力,凈是胡亂攪纏。我實話警告你,不管是在大漢還是在胡地,你都休想動得了我等一根毫毛?!?p> 歐陽華敏大怒,一點都不示弱道:“你們二人切莫以為有胡耆堂那廝撐腰,我歐陽公子就怕了你們!”施明陰惻惻回應:“權且如你所言,你又能拿我們怎樣?難道你有能耐向我義父要人?單憑你一個黃口小兒的本事,斗得過他手下的精兵強將和眾多武功高手?”吳光接話放肆道:“今日我們二人若不是心情好,愿意放過你一馬,只怕你連我們二人的手掌心都逃不出。還發(fā)癡狂妄要去找胡耆堂王爺的麻煩,真是吃了豹子膽!”
歐陽華敏暗忖:“此前胡耆堂勞師動眾遣人遍搜胡地,一心想要捉到自己,施明、吳光更是他派出的主力干將??扇缃襁@兩人顯得無此打算,卻是為何?——想必是因其等曾與自己交過手,畏懼自己的武功,知道無力強行拿下自己,故而盡以惡言夸口相激,企圖迷惑自己,好擇機動手?!彼旆怕暣笮Γ溃骸叭甑炔皇蔷虻厝咭恢狈且业轿颐??!現(xiàn)下我就在你們二人的眼前,距不足丈,你們怎不放馬過來抓我?以為先說些大言不慚、狗屁不通的廢話就能斗得過我么?真是可笑之極!”
吳光道:“我們已經沒必要捉拿你了?!睔W陽華敏揶揄道:“無能捉拿便是無能捉拿,何必自欺欺人找借口。”施明放重語氣道:“以前若真把你抓到手,乃是功高蓋世,當然志在必得,但現(xiàn)今拿下你反倒成了累贅。你若是識趣,就抓緊逃命?!?p> 歐陽華敏愈加堅信其二人心里有鬼,直揭其短道:“你們兩個一向厚顏無恥,陰毒狡詐,此時必定正在盤算奸邪詭計,想要使些下三濫的手段誘騙我上當!我歐陽公子對汝等滿肚子的餿主意可是心知肚明,汝等休想得逞?!?p> 施明、吳光聽后好像全然無關痛癢,既不生氣,也不駁斥。而且吳光還煞有介事道:“往后我們都不想捉拿你了,給你留條活路,你且快快走人?!?p> 歐陽華敏眼見對方異乎尋常的鎮(zhèn)定,不禁暗感蹊蹺,便問:“此話當真?你們什么時候變了卦?不想沖我索要單于藏寶圖了么?”施明與吳光交換了一抹詭譎眼神,向歐陽華敏哂笑道:“我們已知單于藏寶圖沒有被你偷去,自是無必要為難你了?!?p> 歐陽華敏驟然心生不祥之兆,追問:“你們何以知之?”施明懶得回答,吳光卻瞪視道:“此乃機密,你問那么多干嘛!反正你已得脫嫌疑,恢復清白,日后安安分分過你的太平日子,千萬莫再自找麻煩招惹我等就是。”
歐陽華敏仔細尋思,深知施明、吳光生性兇狡,此際虛虛實實,莫知其言孰真孰假,心想若不趁這當兒將他們二人擒住,強硬盤審,斷難弄清仇人真相,也無法解開正涌上心頭的諸多懸疑。遂鄭重其辭道:“今日之勢非同往日,汝等二人孤立無援,須得盡聽本公子做主,就算你們不想與本公子動手,本公子也照樣非拿下汝等不可!”
施明鄙夷道:“乳臭小子,諒你沒這個斤量!”隨即向吳光使了一個眼色,提示接著趕路。吳光會意,拽然向歐陽華敏拋了一句:“懶得理會你這個尋仇瘋子!”便與施明勒騎揚鞭,分從左右兩側欲繞過歐陽華敏而前。
歐陽華敏豈肯放過他們二人,立時唰的一聲抽出青龍寶劍,閃電般勁向左路吳光的左脅腰眼刺去,搶先攻其因掛鞘于左,拔劍難防之軟肋。但吳光早有防備,倒身后仰避開來劍,右手迅速往胯外左邊一探,與施明不約而同雙劍齊出,一劍擋住歐陽華敏的來招,施明則挺劍偷空猛刺歐陽華敏的后背要害。兩人皆非庸手,一攻一防,配合默契,瞬間化解歐陽華敏的奇襲。
歐陽華敏一招妙著占不到便宜,迅捷回劍反撥施明的鋒刃,身手奇快,立御敵招于無形。吳光緩過勢頭來,抖劍還招與施明夾擊歐陽華敏,聯(lián)劍合璧,威力無窮。歐陽華敏以一敵二,左右開弓,沉著應戰(zhàn)。但見劍光如芒,劍氣如虹,三尺青鋒如銀蛇飛舞,頃刻雙方惡斗成了一團。
歐陽華敏自從煉成開山菩提劍,運發(fā)于劍的內力大增,招招有如千鈞壓頂,饒是對付施明、吳光這等武功劍法不弱之徒,仍是直逼得對手喘不過氣來。雙方交手數十招后,施明、吳光大是駭然,想不到數月之內,歐陽華敏的劍招力道便精進若此,雄渾剛遒,煌煌然遠在他們二人之上。幸而歐陽華敏意在擒拿活口,出招之時功力有所保留,殺著全未使盡,劍上火候至多不過七八成,否則早已教兩名惡徒命喪黃泉。
施明眼見不敵,急忙向吳光打了一聲唿哨,兩人立刻撤劍縱騎狂逃。歐陽華敏催駒奮蹄勇猛直追,緊緊咬住二騎不放。施明、吳光必知落單更加抵敵不住歐陽華敏,不敢分向散開,只顧一路并騎狂飆。霎那間只見廣漠荒野之上,三騎兩前一后,極速西去,蹄踵相接,彼此距不足尺。
施明、吳光兩人的騎術甚好,一邊掠馬疾飛,一邊仗劍回防,免被歐陽華敏劍刺其駒,腳力受制,不得脫身。歐陽華敏志要必擒對手,不肯放松半步。
三騎竭力熬奔相持了二三十里,施明、吳光始終未能甩掉歐陽華敏,忽然雙雙劍韁合握,騰出右手,探懷取物,倏地側身向歐陽華敏激勁射出。歐陽華敏察料到對方二人要施發(fā)暗器,眼明手快,瞧準來物揮劍擋撥。只聽得“當當”兩響,兩枚黑綢銀鏢赫然被擊落地上。但一急一緩的剎那,施明、吳光之騎已得領先了數丈。
歐陽華敏大喝一聲:“汝等休想暗算得手!”罔顧兇險直沖敵騎后追。施明、吳光復取暗器惡射而來,歐陽華敏馬不停蹄,僅只一挑一挒,又將暗器化解。但此次卻發(fā)現(xiàn)兩物細小,觸劍即閃速轉向,凌厲射入了沙草之中,莫知其形狀。施明、吳光憑借暗器的阻撓,強將歐陽華敏更落下幾十步開外。
歐陽華敏絲毫不懈,急騎加鞭猛趕逼近,縱聲笑道:“且看你們懷兜里還有多少陰毒貨色。”施明、吳光惶惶然果真連掏暗器,頻頻向歐陽華敏人駒并射,只要追騎稍稍跟上,便發(fā)暗器遏阻其速,如是者十數次。怎奈歐陽華敏的身手實在厲害,一柄利劍護住周身和坐騎,教諸多暗器無一中的。對方二人全副心力亡命疾遁,顧不得懷中暗器畢竟有限,隨取隨發(fā),硬是與歐陽華敏拉開越來越遠。
歐陽華敏沉住氣耗到施明、吳光不再以暗器射來,估量其二人所攜暗器必已所剩無多,悍然拋開顧忌,風馳電掣直追。對方二人回望歐陽華敏,見他勢頭迅猛,越追越近,生怕前功盡棄,只得窮盡騎速倉皇逃竄。歐陽華敏急欲趕上拿下二人,豈容對方稍有喘息之機,愈加狠抽坐騎,步步恨不得胯下之駒生出神力,一縱千里。
然則追逃雙方這般純粹比拼坐騎之能,一時難分伯仲。施明、吳光不敢掉以輕心再謀他計,孤注一擲御騎劇奔,快如流星;歐陽華敏坐下雪蹄翻飛,一樣不肯輸給對方半步。彼此一追二逃,頃刻間又竭速疾馳了上百里遠。歐陽華敏眼見與對方二人之騎距久久縮小甚微,擒敵迫切,更是心急如焚,顧不得坐騎能否承受超乎常限之累,硬是一意加鞭催驅。
胯下素色良駒領會主人之意,拼盡全力加速,挾風似箭,急喘粗氣而前。電光石火間,看著就要追上施明、吳光二騎,首尾相距已不到兩步,卻在緊要關頭,素色良駒突然口噴白沫,一頭載倒地上,沖力猛地將歐陽華敏拋向前去。歐陽華敏無暇顧及坐騎之蹌,半空借勢挺劍,立削近者吳光之騎后腿。爭奈只差那分毫,沒能得手。
吳光飛騎續(xù)逃,到達安全之距,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勒馬停步。施明也止住坐騎,回看歐陽華敏及其倒地之駒,嘲諷道:“此等劣馬,也敢與我們二人的軍中良駒較量,真是狂妄之極!”實情的確如其所言,歐陽華敏所乘的素色良駒雖然不差,但畢竟豢養(yǎng)于民間,未經非常歷練,無法與施明、吳光兩人久經沙場的戰(zhàn)騎相比,遽劇拼耗之下,最終力竭不敵倒地。
歐陽華敏正為無騎追敵著惱,聽見施明說得囂張,止不住怒火中燒,立馬施展輕功,仗劍飛身奔撲其二人。施明、吳光見狀,悚然臉上變色,不敢續(xù)加挑釁,趕緊催騎急速逃命。歐陽華敏不肯甘休,硬借輕功強行追趕,無奈雙腿終究難敵快馬,只能眼盯盯看著施明、吳光飆馳而去,悲憤失望無以言表。
直到二騎絕塵逃遠,歐陽華敏不得不止步棄追,強忍沮喪,回到那素色良駒之旁,俯身探其情狀。但見它已七竅流血,翻出白眼,奄奄一息,顯然無法再活。想到它曾經陪伴自己和嬙兒度過一輩子最幸福、最刻骨銘心的時光,而今卻被自己著急尋報大仇活活累死,一時間既心生歉疚,又感悲苦。遂解下坐騎后背所掛的行囊,除去鞍韉、轡頭諸物,以劍掘坑為穴,葬之地下,免得它暴尸荒野,成為虎狼禽獸之餐。
安葬坐騎已畢,徒步攜帶行囊、鞍轡沿來路而返。考慮到徒步而行,決計無法追上嬙兒和雕陶莫皋之眾,但茫茫廣漠荒無人煙,上哪能弄得著坐騎?只得耐住心急往回走。經過施明、吳光兩人施發(fā)暗器之處,一一查看,發(fā)現(xiàn)除了黑綢銀鏢之外,那鉆入沙草中的細小之物,乃是棱錐利器,與那日在樓家窺見劉堇持以要挾樓無恙的奪命錐一般模樣。
想起劉堇曾說,奪命錐乃是樓家的獨門暗器,當下不由得納悶猜疑起來:“施明、吳光并非樓家之人,為何也會使此門暗器?當日在金城縣郊究竟是樓中經還是其二人向甘師叔、范曄、劉堇施發(fā)奪命錐?若是后者,樓無恙為何要殺害劉堇滅口?施明、吳光是不是偷學了樓家的棱錐絕技?其二人與樓家之間到底還有什么隱秘勾當?為何會隨身攜帶如此之多的奪命錐?此舉異乎常例,內中情由決非一般,會不會與胡耆堂和樓無恙翻臉有關?那日在余吾谷城胡耆堂為何要責備樓無恙指使施明、吳光凈干壞事?難道兩位滿肚子陰謀詭計的老朽與自己的家門大仇都有牽連?施明、吳光真的不想捉拿自己了么?若所言非虛,又是何因?”種種零亂龐雜、頭緒不清之迷紛至沓來,莫之能解。
靠著兩腳趕了幾日路,才碰巧遇上牧群,傾囊折兌了一匹羸弱的老馬,又匆匆急奔兩日,方至受降城。一經打聽,結果得知嬙兒已隨大單于一行北去數日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