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夕,一眾回至余吾谷城寨。雕陶莫皋親自向甘延壽說明次日仍需歐陽華敏作陪,翌晨一早就將歐陽華敏叫去,讓他單槍匹馬獨自行事。歐陽華敏策騎悄悄離開余吾谷城,火速循昨日的路徑快馬加鞭直奔李晚所在的荒野牧寨。
單騎風馳電掣,不到一個時辰便抵大片氈帳之前。看見兩名健壯牧民男子正在營寨外圍守望,即刻迎上前去,用胡語指名打聽李晚的住處。那兩名牧民男子立馬警惕起來,先是從頭到腳對歐陽華敏細細打量了一番,然后搖頭告知,寨中并無李晚其人。
歐陽華敏見狀,確信李晚必是在此隱姓埋名,遂道:“我已查明他就在此寨,那個平日召集你們訓練本事的李老幺便是他了?!眱擅撩窀菨M臉驚疑詫訝,目含不善,機警非常。一人惡問:“你是什么人?找他做甚?”歐陽華敏道:“我是他的舊相識,特地前來拜訪?!绷硪蝗丝跉馍瓏赖溃骸奥闊┠銏笊厦^來?!?p> 歐陽華敏察覺眼前兩人的行徑幾同兵營守衛(wèi),全無半分尋常牧民的熱心隨和,便有意測探他們的虛實,佯裝生氣道:“熟人找他,你們只須行個方便,告知他的住處就好,何須通名報姓,煞費周章?!眱擅撩衤犓@么說來,相互對了一個眼色,那森嚴盤問之人改而溫和道:“你找的人在這片牧營中名望太高,所以我們多問了幾句,你既不愿相告,我?guī)闳ヒ娝闶??!毖援?,即在前頭給歐陽華敏引路,領著他向寨內走去。
整片牧營氈帳重重列列,望不見盡頭。營中看到的盡是青壯男子,全無一名婦女兒童,而且見到歐陽華敏之人,不管遠近,不管在忙著什么活,無不向他投來怪異的目光。歐陽華敏見到此等情狀,愈知此處決非普通牧民營寨。
那引路牧民領著歐陽華敏只繞過兩座氈帳,便在前頭的一個帳門口停下,告訴歐陽華敏,他所要找的人就在此帳里面,讓他下馬稍候,由其先入內通報一聲。然后不管歐陽華敏意下如何,即掀開帳簾推門獨自鉆入帳去。過得片刻,變得滿臉堆笑出來,恭請歐陽華敏進帳,并主動留在帳外替歐陽華敏照料坐騎。
歐陽華敏兩腳剛剛踏入帳門,立覺勢頭不對。但見帳中或坐或站著十名面孔陌生的彪形匈奴大漢,個個雖作牧民打扮,但腰挎戰(zhàn)刀,面目猙獰,兇神惡煞一般,幾同軍中悍將。賬內陳設簡陋,舉目盡覽諸物,哪里有李晚的一絲蹤影!
兩名大漢快速將帳門重手關上,守在兩側,堵住了歐陽華敏的后路。一名滿絡胡腮的大漢惡聲向歐陽華敏喝問:“你小子究竟有何事要找我們頭兒?”歐陽華敏道:“無由不登閻羅殿。本人確實有要事須與你們頭兒商量,敢請各位通融通融,領我前去見他?!焙鬂h道:“你不肯說出來,就休想見到他。”
歐陽華敏靈機一動,賣關子道:“你們不過是跟著他學些能耐而已,如許重要之事豈能隨便告知你們?!”那胡腮大漢勃然變色,吹胡子瞪眼道:“你小子乳臭未干,說話也不掂量輕重!我們頭兒待我們比一家兄弟還親,但凡有事,從來不會對我們隱瞞,你有何古怪盡管照直說來!”歐陽華敏故意詰問:“你們可知道他的真名?可曉得他之前是什么人?”
帳中十名大漢聞言,盡皆哈哈大笑。那胡腮大漢隨口答道:“若不知根知底,哪算得上是把命弟兄!”
歐陽華敏已猜到眼前這些大漢與李晚必定不僅是生死之交那么簡單,大膽質問其等:“那你們?yōu)楹握f寨中沒有李晚其人?”十名大漢即刻鴉雀無聲,個個你看著我,我瞧著你,似是一陣間都拿不定主意。沉悶了一會兒,那胡腮大漢最先按捺不住,直沖歐陽華敏大聲怒斥:“你小子胡說八道什么!”
歐陽華敏察言觀色,心里已有分寸,鎮(zhèn)定道:“我可不是胡亂說來,想必你們也早已知道你們那頭兒便是李晚,卻為何盡行包瞞?”十名大漢又是一齊噤默,其中九名大漢同時望向一名安坐在方榻上、膚色略顯白凈的大漢,顯然是在征詢其意。
那白凈大漢稍稍猶豫,對那胡腮大漢道:“車牙里千夫長,你不妨將實情告訴這個黃毛小子,反正他已逃不出我等的手掌心?!蹦呛鬂h馬上回應:“都尉大人,如此只怕不妥?!蹦前變舸鬂h似是不敢堅持己見,改口道:“要不然就先把他拿下,交由頭兒處置?!?p> 歐陽華敏何其聰穎!聽了兩名大漢的名頭,立知自己所疑已被證實了大半,心想:“估計帳中十名大漢全是李晚的舊部,隨他到此冒充牧民躲藏起來。那兩個在營寨外守望而先被自己遇上的牧民與帳中十名大漢同是一伙,應當也是李晚的手下。只不知整片牧營中還有多少牧民情同其等,抑或全是李晚召集前來的人馬,也大有可能。這樣的話,便可明白這里的眾多牧民為何與他處不同了?!?p> 正閃念間,猛聽得那胡腮大漢一聲斷喝:“動手!”便見六名大漢張牙舞爪向自己撲將過來。為了試探對方實力,歐陽華敏全不反抗,任由六名大漢擒住自己的肩臂腰腿,暗地里卻急運般若菩提功法,護住周身。
對方以為得手,便即有人欲解歐陽華敏掛在腰間的青龍寶劍,另有人忙著找尋捆綁歐陽華敏之物。歐陽華敏豈肯失去防身利器受制于人!陡然全身一掙,借助般若菩提的內勁,一股大得出奇的力道噴薄而發(fā),剎那間將正緊緊抓住他自鳴得意的一眾大漢震出數(shù)步開外,如掀草芥。
諸位大漢意想不到六人合力竟然拿不住眼前這個小小少年,無不大為吃驚,難以置信,莫知他身上有何歪門邪道。那六名對歐陽華敏下手的大漢尤被震懾當場,一霎驚恐錯愕不已,想不通歐陽華敏何來這般怪異神力,誠如能開山裂石,九牛莫敵!個個惶惑不解,均不敢再貿(mào)然上前抓人。
歐陽華敏經(jīng)此一試,已約略探知對方的功力根底,暗料帳中諸位大漢十有八九都是外強中干的將卒,沖鋒陷陣可能還行,拳腳功夫就只能算是一般了,即便余有一兩名武功高手,估看也應不難對付。于是定下心來,挺身傲立,從容自若,對眾位大漢道:“你們想要拿下我,只怕打錯了主意,最好趕快引我去見你們頭兒?!?p> 那胡腮大漢騰地拔出戰(zhàn)刀,怒聲吼叫:“小子休得猖狂!就算你有妖法護身,我等也非拿下你不可!”帳中除了那名白凈大漢,其他各位也跟著拔刀在手,對歐陽華敏瞠目而視。
眼看一場搏斗在所難免,歐陽華敏暫且按兵不動,沉著環(huán)顧對方之眾,既不懼怕,也不著急拔劍。那白凈大漢見他神色自若,凜然生威,便慢騰騰地從榻上站起,止住拔刀之眾,對歐陽華敏端詳片刻,道:“勞你在此稍待,我等現(xiàn)下派人去請頭兒過來?!彪S即指使一名大漢出帳而去。
歐陽華敏詳察帳內諸情,已猜知那白凈大漢應是此間對方主事之人,從他的舉動口氣判斷,似在防備對付不了自己,心想:“他若是膽敢使詐,借口去請李晚,實是招來更多幫手,自己就設法先擒住帳中一兩人,逼迫對方投鼠忌器,非讓李晚來見不可?!卑档乩锬枚ㄖ饕猓犓愿漓o觀局勢。
那白凈大漢卻言而有信,不一會兒便見出去的大漢陪著李晚推門而入。帳中八名持刀大漢見到李晚,盡皆退后數(shù)步,肅然敬立。只有那白凈大漢迎上前去,湊近李晚的耳畔竊竊稟告。李晚聽后即道:“你們無須多慮,一切交由我來對付,且看他小小年紀有何神奇本領?!蹦前變舸鬂h恭順道:“有頭兒在,卑職才敢放心,此前實無把握將他擒住,怕一旦打草驚蛇,給他逃了,耽誤大事?!痹瓉硭婕蓱剼W陽華敏的神力,只不過請來的幫手正是李晚而已。
李晚微微一笑,對他贊許道:“都拔羅兄弟,你處事能三思而后行,為兄就愈加寬心了。”那白凈大漢聽罷,立現(xiàn)喜色,滿臉堆歡。站在旁側的胡腮大漢卻悄悄把臉別過一邊去,似有不服之意。
歐陽華敏將其等的情形悉數(shù)看在眼里,李晚卻熟視無睹,宛如渾然不覺,徑直向歐陽華敏走過來。兩人剛打照面,李晚便略顯詫異,疑惑道:“你是……?”歐陽華敏立馬想到他僅在三危山天禪院偶然一見自己的真容,那時自己傷重虛弱,蒼桑消瘦,與此際精神抖擻大是不同,他即便覺得眼熟,可能一下子也認不出來。
為防李晚記起當日之事,教其眾知曉自己曾經(jīng)隨同甘延壽搶奪鞮汗山思歸崖下的寶藏,生出亂子來,須得趕緊設法轉移他的心思。但自己所從大漢使節(jié)甘延壽乃是率軍剿滅郅支單于的漢將,說不定眼前之眾皆視他為仇敵,當下既不敢報上漢使侍衛(wèi)的身份,免得牽扯到甘延壽,招致李晚等人的惱怒記恨;也不敢說出姓名,擔心李晚會聯(lián)系起舊事,疑心更重,追根究底,言多必失,解釋不清。依照預先的綢繆,是見到李晚即表明兀捍巴里的假身份,彼此共敘與胡耆堂結仇的經(jīng)過,弄清李晚的意圖商定后計,然則此時當著諸多匈奴大漢之面,又覺得大受妨礙,不宜開門見山直白張口。正斟酌躊躇之際,忽地念頭一閃,剎那有了轉圜應對之策,不等李晚緩過神來,速接話道:“晚輩是雪兒的朋友,她在這里么?”
李晚聞言,好像被針尖扎了一下,拋開乍見所疑,不答反問:“你是雪兒的什么朋友?”歐陽華敏不假思索道:“當然是要好的朋友了?!崩钔碣咳还止值卮蛄苛怂环?,接著換上一副冷冰冰的面孔,莫名奇妙罵道:“狗屁要好朋友!”
歐陽華敏被他盯得心里直發(fā)毛,聽見他唐突其詞,如遇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止不住驚訝發(fā)問:“前輩何以此等見責?”李晚的目光在歐陽華敏的俊臉上游移不定,像是另有一番心事,慍怒反詰:“我罵錯你了么?”歐陽華敏不想令他更添不悅,誠懇道:“前輩有何指教,直言無妨?!崩钔硭坪蓾M腹,郁郁怨責道:“雪兒真不該結交你這個朋友,狼心狗肺的害苦了她自己?!?p> 歐陽華敏一直覺得李晚那產(chǎn)后久病的女兒就是雪兒,以致每每說到雪兒,李晚都顯得心煩氣躁,沒有半點好臉色。為證實自己的猜測,歐陽華敏暫不管李晚是何態(tài)度,急切詢問:“雪兒有何不妥?她生下孩兒了,是么?”
孰知此言一出,李晚立時額冒青筋,怒容滿面。他向歐陽華敏赤目瞪視,憤然眥裂,仿佛要將眼前這位少年撕碎吞下肚子里去。已而因強行隱忍,面部扭曲,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極其難看。持續(xù)有頃,才稍稍由陰轉晴,表情怪異,既像是喜,又像是憂,既若喜中含恨,又似憂長無奈,讓人分辨不出是何種滋味。此般變化不定,最后才好不容易迸出一句不冷不熱的話來:“你這是明知故問,虧得你還有臉來見她?!?p> 歐陽華敏聞言確信李晚那產(chǎn)后久病的愛女必是雪兒無疑,她應當就在牧營中,只是莫知何因,李晚顯然錯將自己當成了雪兒的負情相好。此等誤會決不能亂認,但眼下又不便多作解釋,而且太子和雪兒的情債也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楚,只得裝作糊里糊涂一無所知,對李晚畢恭畢敬道:“晚輩久不見雪兒,實是想念,望能盡快見到其人?!毙南?,只要見到雪兒,一切不辯自明。
李晚馬上擺出長輩的威嚴,沉聲究問:“你叫什么名字?何方人氏?”歐陽華敏已想到如實回答可能會有麻煩,便支吾其詞,含混應道:“你問問雪兒……就知道了?!崩钔硪宦?,大是不悅,從鼻孔里悻悻悶哼了一聲,甩袖轉身即快步出帳而去。
歐陽華敏一時不知該跟著他去,還是該留在此處等候雪兒來見。帳中大漢頓即盡皆沖著歐陽華敏和善而笑,原先的敵意蕩然無存。那胡腮大漢打趣道:“傻小子,你還不快快跟上去見你的媳婦兒?你要是走得慢了,當心被你岳父大人敲斷腿骨!”那白凈大漢更是推著歐陽華敏一邊大步往帳外走,一邊溫藹道:“你已經(jīng)讓雪兒等得夠苦了,快點前去安慰她罷。往后記得要對她好一些,否則莫說你的岳父大人,就是我們這些叔叔伯伯,也決不會饒你?!鞭D眼之間,其等視歐陽華敏已像是自家人。
歐陽華敏彳彳亍亍跨出帳門,看見李晚已經(jīng)端坐駿駒之上,卻不起行,顯然是在等著自己。之前領歐陽華敏到此帳來的那名牧民男子正牽著歐陽華敏的坐騎,熱情迎上前來,恭請伺候歐陽華敏上馬,如同仆從對待主人一般。歐陽華敏不再遲疑,迅速攀上坐騎,不聲不響跟在李晚后頭。
兩騎行至牧營深處,在一座高大的穹廬大帳門前停下。兩名正在帳外值守的牧民男子迎見李晚頜首示意,趕忙向歐陽華敏恭敬施禮,然后分頭嫻熟地服侍他和李晚下鞍。李晚一路板著臉,至此仍不發(fā)一言,領著歐陽華敏徑直趨入大帳。到得里面,方才舒顏展容,慈愛喚道:“寶貝女兒,小竹簍他爹找你們倆來了?!?p> 門內屏風之后馬上傳來一個女子微弱的驚懵回應:“爹爹,你說什么?什么人來找我們?”聲音滄桑沙啞,略顯陌生,但歐陽華敏還是能聽出回話之人正是雪兒。
跟隨李晚繞過屏風舉目望向里間,但見雪兒正躺在一張帶有傾斜靠背的臥榻上,懷中抱著一個嗷嗷待哺、至多數(shù)月大小的熟睡嬰兒。從大人給那嬰兒別具匠心、精美細致的穿戴打扮上看,其應該是個女娃兒。母女兩人都顯得異常消瘦,雪兒更是眼目深陷,形容枯萎,臉色蒼白得嚇人。兩個匈奴老嫗坐在臥榻前陪著她,見到李晚和歐陽華敏進來,均識趣地回避到帳外去。
李晚指著歐陽華敏,對雪兒甚為興奮道:“你看看這人是誰?不就是你死活不肯吐露有關他半點消息的欠債鬼么?”雪兒藉著帳頂天窗射下的亮光認出歐陽華敏,既滿臉意外,又不無驚喜,但隨即微微失望,答道:“爹爹,你完全弄錯了,他是歐陽大哥,不是小竹簍的父親。”
李晚兀自不信,道:“你盡管放心相認,在這里不用擔愁他不肯娶你,就算把他捆成豬玀抬上堂去與你共拜天地祖宗,爹爹也要將你們倆的婚事辦了?!毖﹥捍髶u其枯發(fā)蓬松之首,道:“歐陽大哥是個大好人,但真的不是你所說那人,你千萬不要難為他?!?p> 李晚審視著雪兒,見她說得煞是認真,不容置疑,一下子便像被抽干了氣力,全身耷拉下來。他木然地看看歐陽華敏,又看看雪兒懷中的女嬰,真?zhèn)€察覺那小竹簍長得確實與歐陽華敏全無相像之處,止不住傷心失意布滿眉目、臉龐。良久,才怔怔地端詳著女兒,幾同自言自語問她:“小竹簍的父親到底是誰?你為何自始至終寧死都不肯說出來?”
雪兒長長嘆了一口氣,哀勸道:“爹爹,我已經(jīng)把話重復過一千遍一萬遍了,即使你知道小竹簍的父親是誰,也全然無濟于事,何必多添煩惱?還不如徹徹底底、干干脆脆把他忘掉算了。”李晚按捺不住憤恨生氣,又不忍心責怪女兒,自個兒咬牙切齒道:“怎能這般便宜了那畜牲!哪怕是要把整個地底翻遍,爹爹也非找到他算賬不可!你不肯告訴爹爹他姓甚名誰,總可說說他長得啥模樣兒吧?是不是和這位歐陽大哥有些相似?”
雪兒執(zhí)拗道:“他與歐陽大哥當然大不一樣,但我不想你再提他了?!崩钔砑仁譄o策又心疼女兒,道:“你不愿爹爹提他,可你心里又老想著他,豈不是獨獨折磨自己么!”雪兒道:“我會慢慢好起來的,爹爹若能設身處地為女兒想想,往后就不要糾結此事了?!?p> 李晚不依不饒,忽而轉問歐陽華敏:“小子,你是雪兒的要好朋友,可曉得是哪個混帳東西把她欺負成這番模樣?”歐陽華敏聽著李晚父女恁般問來推去,已徹底明白雪兒根本一點兒沒把她與太子殿下的私情告訴李晚,以致李晚見到自己關心雪兒即妄加猜疑。此時聽見李晚問話,看著雪兒凄慘悲涼之狀,大起惻隱之心,便打算把她昔日與太子殿下的交往照實說來。
雪兒迅即向歐陽華敏投來懇切制止的目光,繼而對李晚道:“爹爹,歐陽大哥可不是孩兒的跟屁蟲,哪能知道孩兒的私事!”李晚正眈眈注視歐陽華敏,全沒留意到雪兒的神色有異,見歐陽華敏一聲不吭,只道他真的不知情,想了一想,不無懊悔道:“這位歐陽大哥不知道,你那閔兒表姐肯定知道,可惜在石莖川之時沒來得及問她,錯過了機會。”
雪兒聞言,猛地坐直身子來,氣急道:“爹爹倒是愿意說起閔兒姐姐來了。此前孩兒問過你多次,你都懶得回答,總說她去辦事之后便查無音訊,不知她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說句對爹爹不敬的話,孩兒實是一直懷疑爹爹在撒謊騙人,一個大活人怎么可能平白無故失蹤了這么久?她若還活著,決不可能丟下孩兒不管,更不可能連一丁點音訊都沒有。是不是胡耆堂那伙大惡人在算計我們之前,就搶先把閔兒姐姐抓了去?甚或害死了?”
李晚立現(xiàn)愧疚之狀,坐到臥榻邊握住雪兒的手,歉然道:“女兒,都怪爹爹不好,那當兒只顧為駒于利受王子效力,沒能將閔兒姐姐及時救出來。不過爹爹后來打聽得知,未等胡耆堂的爪牙接管石莖川兵馬大營,她僥幸已先被一位頭陀大師救走了,沒有落入胡耆堂那奸人的魔掌?!毖﹥郝牭米屑?,察覺到李晚的話中紕漏,立問:“爹爹是說,早在你們前去參戰(zhàn)英雄大會之時,閔兒姐姐便已被人抓了起來?什么人抓她?為何要抓她?你既然知道,為什么一直不告訴我?”
一連串質疑問得李晚莫之能辯,只好將駒于利受、涿邪王和他自己三人瞞著雪兒,拿閔兒引誘癡諾頭陀破戒的丑事吞吞吐吐連帶推諉塞責約略說了。雪兒幾乎被氣昏過去,杏眉倒豎怒責:“爹爹,想不到你竟然伙同那些惡人干出此等下作的事情來,往后我不想再認你了?!闭f完,立即狠狠的把臉別到一邊去。
李晚急忙低聲下氣賠罪哄她,巧言解釋道:“爹爹已經(jīng)知錯了。其時盡管糊涂,也知事不當為,但終究寄人籬下,奈不過駒于利受王子和涿邪王,無力阻止他們的歹毒奸謀,只能盡量設法使閔兒姐姐得免光身之辱?!毖﹥号瓪怆y消,繼續(xù)責怪道:“我看你根本就無心護全閔兒姐姐。以你那時在駒于利受軍中的威望,若是一力阻撓,另外兩位惡人決不敢下手強迫閔兒姐姐,你也無需煞費苦心瞞著我?!?p> 李晚情知理虧,被迫東拉西扯為已分辯:“女兒,當時局勢復雜,諸事全由不得爹爹主張,爹爹遷就他們,實是情非得已。你和閔兒姐姐到來之前,駒于利受王子為試探爹爹對他的忠心,居然打起麗姬阿姨的主意,要派她去引誘癡諾大師,弄得爹爹不知如何是好。麗姬阿姨見爹爹不爭氣,一怒之下,便與爹爹分手,揚長而去。你想,爹爹連麗姬阿姨都保不住,哪有能耐護全閔兒姐姐?”
雪兒和閔兒正是從麗姬口中得知李晚在石莖川匈奴軍營而去尋他。那日表姐妹倆在范夫人城遇到麗姬,確實見她滿臉不快,神情郁郁,待人冷若冰霜。如今雪兒細聽李晚道出緣由,卻好對上,應當能知其言多非撒謊哄騙,但不僅全無寬饒之意,反而越加嚴詞厲色責備:“你還敢提那個麗姬阿姨,是不是想要當場氣死我?若不是因為她,你怎會丟下媽媽和我不管?我恨透你們兩個,你不要再百般借口、妄費心機討好我了,反正你就是對不起閔兒姐姐,一切全都是你的錯,大錯特錯!”說著說著,使性哭鬧起來。
李晚心疼愛女,哄她不住,左右無計,不由得將當日對閔兒的記恨吐露出來,哀聲道:“雪兒,爹爹待閔兒姐姐并非不肯盡心盡力,乃是有一件事情爹爹一直沒有告訴你。閔兒姐姐憑著與你長得一模一樣,曾冒充你欺騙爹爹,且十有八九是她假你的身份混入鞮汗山思歸崖下由爹爹派人看守的地宮之中,救走了被關押在那兒的漢國大將甘延壽及其隨從,致使后來甘延壽領兵重返匈奴搭救那漢國太子時,偷偷回到思歸崖把那里的寶藏洗劫一空,甚至極其可惡的殺死了爹爹的六位手下,并將地宮炸成了廢墟。閔兒姐姐犯了那么大的錯,爹爹沒有治她之罪已經(jīng)夠寬待她了,哪還可能有心思在駒于利受王子面前替她說情?!”
雪兒聽他提到那日在鞮汗山思歸崖下發(fā)生之事,重又望著歐陽華敏頻使眼色,不再哭鬧。歐陽華敏領會她是在提醒自己不要隨便說話,心想她必是擔心敘起當日諸情會把太子劉驁牽扯出來,無法續(xù)對李晚隱瞞她與太子之私。見她沒有往下指責李晚,自己也就配合默契,裝出一無所知的樣子。
李晚續(xù)道:“本來以忠義而論,甘延壽那伙人救走那漢國太子是其分內之事,無可厚非,但他銜仇記恨,盜走寶藏,盡毀地宮,殘殺爹爹的六名留守武士,決計是天理難容。據(jù)你那萬兜沙伯伯、莫不明叔叔后來所言,地宮被毀當日,你媽媽一家人卻好在思歸崖前面的山下找到你和閔兒姐姐,還遇見了甘延壽那伙人。以常情推斷,你們一大家子多少應能察覺出甘延壽等眾行兇作惡的一些蛛絲馬跡,然而你們中無論是哪一個,盡說毫不知情。爹爹始終疑心難消,對閔兒姐姐更無好感,自然有所照顧不周了?!?p> 雪兒耐著性子聽完,道:“你從未真心對待過我媽媽和婆婆一家,不管她們怎么說,你都定當不會相信了。”李晚不介意雪兒的抱怨,道:“至少你說的話,爹爹打心眼里信而不疑。”雪兒負氣道:“那你為什么總對那個鎬民公子猜來猜去?非得讓我解釋一遍又一遍?我至今已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我與他無非萍水相逢而已。只因他是個熱心人,不辭辛勞護送我到思歸崖去,故而在他離開之時,我心存感激,自是免不得遠送了他一程。殊知自個兒往回走的途中,竟在山中迷了路,直至瞎摸亂闖了兩日,都還沒能回到思歸崖,卻在山下路口遇上媽媽等一家人。媽媽好不容易尋找到我,見面就非要我跟她們一起趕回婆婆家不可,我除了乖乖聽話,還能有什么打算?所以之后我沒再回過思歸崖,根本不曉得在那前后思歸崖下卻好發(fā)生了那么大的變故。”她這些話虛虛實實,弄得李晚莫知真假,但在歐陽華敏聽來,卻是雪兒故意說給他知曉:李晚對那日思歸崖下寶藏被盜之事并未完全知情,一旦見問,彼此口徑一致,好作應對。
李晚對雪兒顯得信任有加,討好道:“往后爹爹保證不和你提那鎬民公子了,你也諒解一下爹爹昔日的苦衷,寬饒爹爹有過對不住閔兒姐姐的事兒?!毖﹥喊察o下來,久久才表露出釋懷之狀,嘆道:“爹爹,其實你用不著盡拿借口開脫自己之責,如果閔兒姐姐真的已經(jīng)平安無事,女兒自必不會再與爹爹計較。今日得見歐陽大哥,女兒心里高興,想和他單獨敘敘舊,請爹爹去忙自己的事情好了?!?p> 李晚聽得雪兒已愿不究其過,異常高興。雙手體貼地替熟睡正香的小竹簍整理了一下襁褓,慈愛地親了一下她的小臉,卻無意離開,道:“爹爹哪兒也不去,最著急的緊要之事就在這里?!毖﹥褐坏浪巡碌阶约号c歐陽華敏敘舊必會言及小竹簍的父親,是以想留下來監(jiān)聽,遂更一意支使他盡快出帳往別處去。
李晚卻不管雪兒如何打發(fā),只賴定不走。坐在榻沿端詳了小竹簍許久,忽然站起來兇狠地盯住歐陽華敏,惡聲問道:“小子,是不是你們殺了思歸崖地宮的六名看守?!”歐陽華敏和雪兒聞言,皆止不住一驚。好在來找李晚之前,歐陽華敏已想到李晚必會查究此事,預先做好了應對之備。只是在前頭的帳內見到李晚之時,以為他認不出自己來,才抱存僥幸之心,多少有些放松警惕。而今見他猛地質問,立知其已記起自己來,即肯定答道:“不是我們。”
李晚兩眼冒火,咄咄逼問:“不是你們,還能有誰?!”歐陽華敏懇切申辯:“真的不是我們,否則晚輩豈敢踏入此營半步。前輩若是信不過,不妨權聽晚輩把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詳實稟告,再行裁斷。”李晚略略按住氣頭,曉以利害道:“這里整座牧營之民,從表面上看全是普通百姓,實則統(tǒng)統(tǒng)是我李某麾下忠心耿耿的部屬將士,只要我李某一聲令下,你就休想能活著離開此營半步。眼下念你是個英勇之人,膽敢只身前來闖營,且是雪兒的朋友,我李晚也非不講義氣、不通情理,才暫給你留一個活命的機會。你須得老老實實把汝等當時的諸般惡行交待清楚,我李晚酌情會對你從輕發(fā)落,若有半句虛言,便休怪我李某不客氣了。你的小命就叼在你的舌頭上,要死還是要活,你自己看著辦?!?p> 歐陽華敏對牧營的實情已有預料,此刻聽李晚以要挾的口氣說來,仍然難免感到棘手。他曾經(jīng)想過,自駒于利受死后,李晚所面臨的處境與過去已大為不同,應無人再追究其寶藏失守之責。且單于藏寶圖已落入胡耆堂之手,意味著圖中所標記的那些寶藏也行將成為胡耆堂的囊中之物,而李晚適被胡耆堂暗中加害,不可能愿為胡耆堂忠心耿耿守衛(wèi)寶藏。以常理而論,說不定李晚如今反倒希望有人盡快將所有寶藏盜去,使寶藏圖成為廢皮一張,讓胡耆堂竹籃打水一場空。正因懷揣此等推斷,歐陽華敏才敢鋌而走險,只身前來爭取李晚共同對付胡耆堂。
他眼見李晚雖然認出了自己,卻不著急將自己拿下,言語間似有轉圜余地,估計李晚應已不像以前那樣敵視毀掉思歸崖地宮并盜走寶藏之人,多半僅只想要查出殺害其屬下六名寶藏衛(wèi)士的真正兇手而已。照此算定,便從當日隨甘延壽明護送太子前往西域,暗受漢帝之命查找單于藏寶圖說起,到太子為尋閔兒闖入匈奴,鬼使神差撞進了鞮汗山思歸崖下的地宮;再到自己如何與甘延壽率領五十名羽林勇士前去營救太子,機緣巧合發(fā)現(xiàn)了地宮中的寶藏,盜之毀宮,并關押當于慕斯等七名寶藏衛(wèi)士之后逃走;結果被駒于利受率領大軍追殺,五十名羽林勇士血戰(zhàn)而死,自己僥幸被天神院的大師們所救;直至后來,無意中得知,被關押的六名寶藏衛(wèi)士乃是橫遭碰巧路過的呼延鎮(zhèn)南所殺,惟有前已重傷不治、全無生望的當于慕斯陰差陽錯卻好躲過一劫,隨而也是癡諾大師探見救活,不過已變成了癡呆之人等等。除因雪兒在旁時時以目暗示,未言及她與太子的交往外,其余經(jīng)過備述詳實,且與癡諾頭陀之前所言相印證,決非編造杜撰所能為。有些情節(jié)更是李晚所親歷親見,不由其不信。
李晚解開了久積心頭的一大塊迷團,果然沒有執(zhí)意追究思歸崖下地宮寶藏失竊之事,只沒好聲氣說了一句:“你們一伙人愚忠魯勇,為貪婪昏君謀財送命,死有余辜?!北戕D而對呼延鎮(zhèn)南切齒辱罵痛恨之極,發(fā)誓非殺其人不可。罵著罵著,竟致黯然神傷起來。
歐陽華敏瞧在眼里,有些捉不準其心思,不便多問。雪兒卻道:“爹爹,要教呼延鎮(zhèn)南血債血償并非易事。他們匈奴人自相殘殺,你還是省些心為好。”李晚似被說中難處,漸漸收斂怒容,強打精神,默不做聲。
良久,忽問歐陽華敏是否曉得當于慕斯的具體去處。歐陽華敏當即告知他有關當于慕斯被兀哈、兀母好心收留的經(jīng)過。李晚聽完之后,對歐陽華敏略顯和善了一些,嚴詞道:“李某看在你善待當于都尉的份上,暫且免治你過去所犯之罪。但你須得記住教訓,往后不可再為那忠奸不分的大漢皇帝凈干不僅吃力不討好,而且成必貽害天下的愚蠢惡劣勾當?!?p> 歐陽華敏沉默以應,暗地里舒了一口氣。心知此前對李晚落難途窮心志生變的斷定已八九不離十,自己總算有驚無險過了一關,接下來能否爭取到他與自己共同對付強敵,就得試探他對胡耆堂的態(tài)度了。正在琢磨盤算之時,李晚可能以為歐陽華敏對其言不甚了了,續(xù)道:“李晚身為漢人,卻要罵大漢皇帝,旁人以為是我李晚惡逆不忠,實則是因大漢歷世有負我們李家。李某曾祖父李廣,舉戈揮鞭大漠,令匈奴人無不膽寒,血洗異域強虜無數(shù),戰(zhàn)功累累,卻受佞臣所誣陷,不得封侯。家父李陵出塞千里擊胡,援兵不繼被俘,迫不得已詐降,欲留胡地以為內應,大漢皇上卻不問青紅皂白,聽信讒言,馬上降罪,舉族盡誅。家父迫于無奈忍受屈辱寄居胡帳,余生漂泊如萍,郁郁而終,死不瞑目。逼棄忠臣良將至廝,你說那大漢皇帝該不該罵?!”越說越激動,到得后來,須眉盡豎,慨然悲壯,撼動肝腸。
歐陽華敏很小就聽說過李廣、李陵祖孫其人其事,確實是非功過難明,輿論不一,同情者少,唾棄者眾。如今聽了李晚的一番控訴,心下暗忖:“莫知他的家世遭遇實底如何,但從他的言語神情觀之,他表面上雖對大漢皇上甚為不敬,骨子里頭卻仍以漢將之后為榮,悲憤困厄之下尤似難泯忠義向漢之心。若是藉此以復立聲名動之,當能使他更將有負漢帝使命的胡耆堂視為仇敵?!北愕溃骸巴磔叾纺戇M言,大漢一朝一帝景況迥異,只要前輩愿為大漢皇上辦事,前輩祖上所蒙受之冤,時下未必不能昭雪。”
李晚憤然道:“昭雪個屁!當今大漢皇上更是一個昏庸之君,害死多少忠良之士都不知道。就拿他想要得到匈奴單于藏寶圖之事來說,便是一樁包藏無窮禍患的混帳謀舉,你和甘延壽之眾卻甘愿為之出生入死、披肝瀝膽、愚忠效命?!睔W陽華敏聽不明白他所說的禍患何指,請教道:“前輩言語深奧,敢望賜解?!?p> 李晚特意詰問:“你小子可知大漢皇上為何要找單于藏寶圖?他得之有何用處?”歐陽華敏搖頭表示不知,隨即猜測道:“當是根除匈奴復興強大之本,令其舉國再無力南下侵擾大漢?!?p> 李晚哈哈大笑,道:“大漢皇上若得單于藏寶圖,其實一無是處。你們只會替大漢皇上往好處著想,焉知其害!”歐陽華敏躬身究問:“晚輩蒙昧,欲明何害之有?”李晚爽快分說道:“單于寶藏并非僅有圖記,尚有代代以口相傳之例,駒于利受王子死后,難保不會剩有其他知情之人。就拿我李某來說,也略知寶藏二三。因此,即使大漢皇上奪走了單于藏寶圖,也未必能動搖匈奴人的基業(yè),根除其危害,反倒要加深彼此仇怨?!睔W陽華敏豈會不曉得其所言的利害!且知道李晚正因與單于寶藏不無干系,才使胡耆堂急欲除之而后安,但卻不露聲色,盡聽李晚侃侃而談。
李晚又道:“大漢皇上為著一張廢圖,不惜偷雞摸狗,齷齪行事,甚至全然不顧甘延壽等私下受命將士的性命安危,令其等出入匈奴虎狼之地,如此迫切用心,決非尋常。以李某所知,目前大漢外庭內朝悉被貪邪奸佞重臣玩弄于股掌之中,個個中飽私囊,斂財莫問來處,不知歇止。大漢皇上對其等言聽計從,指不定查找單于藏寶圖便是受奸人蠱惑,一旦到手,欲得巨財,倘若不惜舉全漢之力,發(fā)動大軍侵入匈奴爭奪寶藏,必致數(shù)以萬計的無辜將士送命異域。為了滿足區(qū)區(qū)幾人的貪婪欲壑,兩國交兵成仇,豈能不是無窮禍患!”一番話說得煞有其事,即令歐陽華敏心中有數(shù),也聽得毛骨悚然。
李晚為使歐陽華敏深信其言,更堅定道:“這些疑慮決非李某故意危言聳聽,否則他們費盡心機查找一張死人皮地圖做什么!假如僅為削弱匈奴的根基,讓那地圖隨郅支單于的魂魄銷聲匿跡,世無可尋,豈不更好!”說到這里,忽而感慨道:“大漢皇上以無上之尊,屈就諸般貪邪奸佞,孰知其真正意圖如何!保不準螳螂捕蟬,他黃雀在后,比那些貪邪奸佞之流還要老謀深算,暗地里早已獨自將一切掌控在手上,也不是沒有可能。汝等渴求稱表名節(jié),對皇上唯命是聽,遭其蒙蔽,受其驅使,難辨其奸,哀之奈何!”
歐陽華敏見他把漢帝設想得恁般暗藏心機,陰險叵測,甚或比那些奸邪佞臣還有過之而無不及,實難茍同其臆度,遂道:“堂堂一國之君,應當不致那樣鬼鬼祟祟,心腸卑劣?!崩钔淼溃骸疤斓夭蝗?,以萬物為芻狗。普天之下王者,莫不以公天下之名而逞其私欲,一句話便可由是變非,由非變是。若不為王,如何能知駕馭萬類蒼生之自由!尋常百姓,焉能識斷王者之謀!李某看你小小年紀,只知熱血忠義,肝膽相照,是以善意點撥而已?!?p> 歐陽華敏猛然想到自己與嬙兒的愛戀,實已大大觸犯帝典王制之綱紀,但捫心自問,又覺無愧于天地人倫之常。倒是大漢皇上誠如李晚所言,以皇權之威定天下萬民規(guī)矩而呈其私,使得自己和嬙兒雖是受苦受害之人,卻無理可辯,無處可申冤屈,惶惶然連茍求安身之所都不能,豈不就像那任人擺布、死生不由己的卑賤芻狗么!秉性所至,遽然間心潮澎湃,莫名對李晚大起欽佩之意。
李晚發(fā)覺歐陽華敏聽得愣愣出神,便問:“難道我李某說錯了么?”歐陽華敏由衷敬重道:“前輩以高見指點迷津,教晚輩受益匪淺?!崩钔泶鬄殚_懷,欣然道:“你此次前來,必定不是為了指陳呼延鎮(zhèn)南所犯下的惡行,也不全是為了探望雪兒,更不可能是專聽我李某大發(fā)牢騷,應當還有別的要事,不妨說來聽聽。”
歐陽華敏見其對自己已不計前嫌,又顯贊許之狀,趕忙抓住時機道:“前輩真是明若觀火,料事如神。晚輩確有一件難事,欲求前輩相助?!崩钔砜吞讘校骸爸灰依钅沉λ芗埃ó敱幹?。”歐陽華敏道:“此事盡系一人身上,他叫胡耆堂,前輩對他最是熟悉不過?!崩钔砻腿患悠饋?,恨道:“何止熟悉,簡直能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不過你怎知我李某熟悉其人?想要我李某幫什么忙?”
歐陽華敏速將自己家門慘遭毒手并懷疑追蹤胡耆堂的一番尋仇經(jīng)過擇要道來,直到李晚被胡耆堂設計謀害、救走雪兒為止,當中詳述了以癡諾頭陀所贈解毒神丸相救李晚的情節(jié)。李晚聽后恍然大悟,方知歐陽華敏乃是胡耆堂軍中的兀捍巴里,且對自己和雪兒均有相救之恩,不由得心生感激,對歐陽華敏慨嘆道:“難怪在前面守衛(wèi)之帳,李某瞧著你小子覺得奇怪。從容貌上看,不難將你與那個在三危山天神院治傷的漢人少年對上,但從目光中,你分明像極另外一個什么人,李某覺得異常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到過。原來你竟然是兀捍巴里,是那個裝扮成胡耆堂車夫的救命恩人。”
雪兒聽聞歐陽華敏的家人幾盡遭難,實在出乎意料。想起那日胡耆堂專程前往巴山越墅尋釁滋事,一口斷定他就是殺人兇手,悲憤交加的插話道:“爹爹,不管胡耆堂那惡人有多難對付,你都一定要設法竭力幫歐陽大哥一把。你不是一直在等機會與胡耆堂算賬么!眼下便恰是其時。”李晚沉穩(wěn)老練,圓滑道:“要爹爹助你歐陽大哥拿胡耆堂那老賊是問,理所應當。不過僅憑我等目前之勢,還遠遠不是胡耆堂的對手,須得從長計議,才能十拿九穩(wěn)?!?p> 歐陽華敏道:“晚輩在追蹤胡耆堂之時,不經(jīng)意得悉一樁密謀,對前輩找胡耆堂算賬不無裨益?!崩钔碡Q起兩耳,立問其詳。歐陽華敏便將胡耆堂暗中算計唆使呼延鎮(zhèn)南在英雄大會上害死駒于利受,然后堂而皇之坐收漁利,接管駒于利受的手下大軍,謀得單于藏寶圖后隱匿其蹤,謊造假情,嫁禍李晚等等所知事實照直相告。
李晚聽得怒火中燒,頭頂上如冒青煙,痛恨切齒道:“胡耆堂這個惡人實在陰險歹毒,吾必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讓他也嘗嘗遭人唾棄、受盡折磨的苦頭!”隨即向歐陽華敏立誓保證:“小兄弟,你向胡耆堂問仇之事包在我李某身上,到時管教胡耆堂那廝只字不漏,吐個干干凈凈。如果他就是你的大仇人,你立馬一刀一刀把他剮成肉塊,拿去祭告你的父母家人!”他愿與歐陽華敏稱兄道弟,顯然已不拿這位與他曾有過節(jié)的少年當外人看了。
歐陽華敏判斷火候已到,懇切與他商量對付胡耆堂的具體計較。李晚深思熟慮道:“明日我即派得力手下暗中前去聯(lián)絡駒于利受王子生前所部,將胡耆堂陰害王子私吞藏寶圖的奸情在各處軍營秘密傳播開來,先教軍中上下對胡耆堂疑心怨恨。然后等到時機成熟,我便設法召集各軍可靠首腦密商,共同起兵向胡耆堂問罪。目前這位奸人已被呼韓邪單于視為盯中釘,又與右賢王呼延丕顯勢不兩立,形同水火,屆時必定孤立無援,只能盡舉其心腹祖渠黎骨都侯區(qū)區(qū)五萬人馬應戰(zhàn),雙方強弱懸殊,我等擒之易如反掌。就算他迫不得已向大漢求助,大漢也當偏向呼韓邪單于而不支持他,那般他就像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保管叫他名利盡失,功敗垂成,無路可逃,真?zhèn)€是痛快淋漓之極!”盤算到得意處,竟而縱情放聲狂笑起來。
歐陽華敏聽完此番周密謀劃,心想:“李晚之計若成,胡耆堂多半難逃羅網(wǎng),哪怕是最差池的結果——胡耆堂重又躲到大漢奴顏婢膝侍奉漢帝以求庇護,自己也不再怕他。只要他不是身在匈奴,有千軍萬馬為恃,自己大可單獨對付他,結清仇債。”遂對李晚諸謀深表贊同,一無異詞。
此時日已偏西,歐陽華敏在牧營中足足呆了兩個多時辰,漸覺腹中饑餓。李晚喚人取來酒菜,強邀歐陽華敏把盞共飲。雪兒看到李晚款待歐陽華敏,甚是興奮,一邊照顧小竹簍,一邊撐著病體在旁作陪??椭麟p方皆是對漢帝心存芥蒂之人,席間言語甚是相得。李晚大暢其懷,對歐陽華敏道:“你我二人緣投意合,真是相交恨晚,李某冒昧懇請與你在此焚香八拜,結為兄弟,你覺得如何?”歐陽華敏慌忙道:“晚輩已淪落到世之卑末,孤寒窘迫,怎敢高攀?!崩钔碚\摯道:“正因同處患難,才是莫逆兄弟?!?p> 歐陽華敏因知李晚生性風流倜儻,自己與他并非同類,當下不無猶豫。但想:“李晚能夠拋棄對已等盜走單于寶藏之嫌,也算是胸懷寬廣之人。自己余生渺茫,難知日后漂泊于何方,此際舉目無親,有李晚這樣一位大哥聊慰悲寂,未嘗不是一件好事。且李晚愿與自己稱兄道弟,無異將自己復仇之舉等同其份內之事,將來豈不戮力同心!”由是頗受感動,便點頭答應。
彼此行過結拜之儀,接著促膝傾談。一長一少舒展郁襟,縱論天下,放眼宇內,心氣開闊,愈加相通。不知不覺辛時已末,黃昏將至。歐陽華敏眼見仇事基本達成所愿,想到趕回余吾谷城寨尚有百余里之遙,便向李晚辭別。李晚不解問道:“你為尋報大仇不遠千里而來,為何要匆匆而別?”
歐陽華敏已得李晚看重,不想隱瞞此來實情,遂將自己隨雕陶莫皋一行狩獵所遇諸事說了。李晚釋然道:“我一直覺得奇怪,你怎會曉得為兄父女隱身此處,原來卻是這般偶然。幸好雕陶莫皋等人不認得我,尚不知道牧營之秘,只是疑心而已。賢弟回去后千萬不能將所知真相告訴他,也不能透露給其他人知曉。過去為兄在戰(zhàn)場上斬殺了呼韓邪單于的太多將士,其眾若是得知為兄引眾躲在這里,肯定不肯善罷甘休?!?p> 歐陽華敏原先對李晚在雕陶莫皋等人面前忍辱受箭、委曲求全不無疑惑,此刻已深知其難處,決然應允道:“兄臺盡管放心,為弟擔保不會將此間絲毫機密說與其等知曉?!崩钔碚Z重心長道:“為兄率領部曲之所以選擇在此地落腳,乃因這一帶名頭上雖直屬呼韓邪單于管轄,但太近胡耆堂、呼延丕顯的領地,最易引起三方糾紛,不到關鍵之時,誰都不愿置喙過問,也輕易不會前來打擾。假使我等行藏為任何一方所獲知,就只能隱而遷徙他處,那樣恐怕你斷難隨時找得到為兄共謀仇事了。”
歐陽華敏聽出李晚仍多顧慮,為使他堅信自己絕不會走漏風聲,即拍著胸脯道:“愚弟雖不善言辭,但對雕陶莫皋還是有辦法支應。在他面前,愚弟只要照著兄臺昨日向他所說的稟報,他應當深信不疑?!崩钔眍M首認可,提醒道:“你可將雪兒的景況備述詳細,教他愈添憐憫,轉移其疑?!睔W陽華敏恭順道:“兄臺指點的是?!?p> 李晚繼問:“你何以結交上雕陶莫皋?”歐陽華敏道:“愚弟受公家之命擔任護衛(wèi)出使單于龍庭,得以結識其人。”李晚顯出意外神色,探問:“何人主持旄節(jié)?此來何干?”歐陽華敏記得甘延壽曾經(jīng)提到過,李晚昔因郅支單于之死銳意刺殺過其人,心想至今雖已事過境遷,但李晚當不可能像對待自己這般輕易消解對甘延壽的敵意,便不敢說出甘延壽之名,虛言以應:“使臣身系國家邦交機要,不得明言,敢望兄臺見諒?!?p> 李晚非但不以為忤,反而甚悅,贊道:“賢弟果能守口如瓶!”歐陽華敏暗暗松了一口氣,機智轉圜道:“其實現(xiàn)下匈奴舉國至關緊要的一件事情——可說眾所周知——乃是呼韓邪單于與胡耆堂、呼延丕顯兩位封王的紛爭,聽說呼韓邪單于切盼大漢插手調解,除二留一,匡扶其平定危局。”他這番話像是就事論事,實則無異于把漢使之重任向李晚作了暗示,既不觸犯禁令,又給李晚留足情面,表明兄弟間互不欺瞞,免得李晚暗抱嫌隙。
李晚心領神會,諄囑道:“呼韓邪單于與胡耆堂雖然不睦,但他們畢竟是兄弟至親。漢人有云:‘兄弟鬩于墻,外御其侮?!倥艘嗳?。莫看他們時常自己窩里斗,但若遇外人干涉,往往會明放煙火,暗通款曲,心照不宣,私底下同是先外而后內。你們諸般行事,須得多加細心留神,切莫太過相信龍庭上下那些匈奴老狐貍?!睔W陽華敏虛心聽教,謝過李晚的好意。
李晚又道:“那個雕陶莫皋,之前為兄從未與他正面打過交道,不過昨日細察其言行,覺得他表面盡管平易隨和,心地卻甚果敢剛毅,處事能謀善斷,精明干練,處處留著心機,隱然有成為異日大漠雄主之征兆。好在他在對為兄箭罰當時,顯有寬恕體恤之意,應不算心狠手辣、陰邪惡毒之流,否則登上單于之位,定成大漢禍害,較其祖上未必遜順多少。你與他往來,要格外慎重在意?!?p> 歐陽華敏揣摩此言,暗暗拿之與雕陶莫皋對李晚的察斷作比,覺得其二位皆識人知辨非同尋常,不由得折服謙恭應道:“兄臺金玉良言,愚弟必定謹記在心?!?p> 臨行之際,向雪兒道別。她懷中的小竹簍卻好醒來,鼓瞪著兩只黑漆漆的小眼珠胡亂張望,煞是可人。歐陽華敏細瞧之下,看她的容貌神采頗像太子殿下,越加斷定這位小竹簍必是帝胄之后。
眼見雪兒寧愿飽受頑疾折磨,悲涼度日,母女熬命相依,也不肯將小竹簍生父是誰告知李晚,大是于心不忍。極想將雪兒與太子之私向李晚明言,但馬上被雪兒以目光制止。雪兒不無深意地親著小竹簍道:“乖乖,等媽媽多喝幾只白熊的血,病自然就會好了。之后媽媽自會帶你去找那個死鬼老爹,不需要別人摻和我們自家的事兒,你說是不是?”語雖輕柔,卻甚是堅決。那小竹簍聽了,咿咿呀呀而笑,莫知人世辛酸。
歐陽華敏立刻從雪兒的話中領悟她的頑固心思,只好把念頭打住,若無其事關懷她母女幾句,問雪兒道:“小竹簍之名是你取的?”雪兒道:“不是我啦。李晚爹爹說他一輩子生性耿直,如秀竹挺拔,天意卻教它節(jié)中空無一物,一生漂漂蕩蕩,莫知為何而活,便給這個外孫女兒取名李竹,以寓其意。我嫌李竹之名不夠可愛,想著女兒生下之時,因太過虛弱,接產(chǎn)婆以為必難養(yǎng)活,不待見的把她棄置箕簍之中,是我執(zhí)意要把她抱回來的,所以就叫她小竹簍了。你瞧,她現(xiàn)下不是好端端的在健健康康長大么!”言語間,拳拳以女兒為傲,難掩病容的臉上滿滿的盡是洋溢慈母之愛。
歐陽華敏深為此情所動,心想:“接產(chǎn)婆欲遺棄小竹簍,多半是李晚因雪兒未嫁產(chǎn)女,有損聲名,而授命接產(chǎn)婆故意所為??墒茄﹥翰粌H毫無怨氣,還肯愿由著小竹簍姓李,看來她是鐵下心腸不想讓小竹簍認太子那個生父了?!庇械朗乔骞匐y理家務事,遂不再多言,起身急急告辭。
離開牧營,在荒野間一路快馬飛奔。催騎急速猛趕了大半個時辰,回程已近余吾谷城,天才盡黑。時令已是入夏,晝長夜短,漠北之地尤為明顯。但見月明星稀,蒼穹高遠,四野朦朧,遠山如黛,清風迎面吹送,柔潤舒適宜人。止不住心意蕩然:此時若能和嬙兒徜徉其間,就是完美無比的絕好景致了;再等得嬙兒生下與自己的孩兒,把那可愛的小家伙也一同帶在身邊,豈不是快慰平生,終世無憾!
返抵余吾谷城寨,直投雕陶莫皋的王帳,照著與李晚商量好的情狀向雕陶莫皋奏報。雕陶莫皋聽得歐陽華敏所打探的牧營之實與昨日所知并無多大出入,便詢問歐陽華敏怎樣見到那李老幺,之外還尋訪了些什么人,緣何去留一日之久。歐陽華敏知他半信半疑,即藉著事實道:“在下到了那牧民營寨,就直接打聽找到那李老幺,向他表明在下乃漢使隨從,因昨日陪侍左賢王您一起狩獵,得悉他李老幺的女兒身患難治惡疾,是以私下前赴探望,看在彼此都系漢人的份上,如有急需,或許能幫上一二。在下沒說及受左賢王您的委托,假使那李老幺懷有不為人知之隱衷,當不至于隱瞞漢使。那李老幺深為在下至誠所動,甚是感激,取酒烹肉盛情招待在下,憶及舊事,談論大漢興平景況,遲遲不舍在下告辭,故而耽擱多時?!?p> 雕陶莫皋聽不出絲毫破綻,方確信歐陽華敏所言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