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意外的訪客
這是顧川第一次見到齒輪人的尸體。
而第一次的見到,便是一具粉身碎骨的零碎片。碎片的完整,令人可以依靠自己想象力拼湊出一幅這尸體還活著的時候的樣子的圖景。
同樣可以想象,這無名的齒輪人應(yīng)是在死后被一塊塊暴力地拆卸,接著被“分尸者”徑直分散地裝入了這間房間的數(shù)個箱子里,直到齒輪人已經(jīng)撤離世界問題的前沿站點,直到三個異鄉(xiāng)訪客的到訪,它的慘狀才重見天日。
倘若不是這意外的交接,也許它的存在的發(fā)現(xiàn)將永遠埋葬在這一幽冥的角落。
顧川手拖的箱子里,那十幾塊碰在一起的石頭還在發(fā)出永無止境的噼里啪啦的響聲。初云沒有問,只覺得眼前發(fā)現(xiàn)的一切都在她的預(yù)料之中,實在是太尋常了。
她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然后觀察起這房間里的其他的設(shè)備來。
這不是個簡單的儲物間,也有些類似機械手的機關(guān),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研究的。
少年人則抱著追根究底的心理問在場的唯一一個齒輪人:
“載弍,你說,一個正常的你們的社會,會出現(xiàn)這樣一些被裝在箱子里的尸體嗎?”
載弍面色有點難看,他剛剛才在搜索的時候,對提出問題的初云的反駁如今都被現(xiàn)實駁得一點不剩。
“如果在解答城外,我族出現(xiàn)意外傷亡,個體的身軀需要被遣送回解答城,這是由死亡問題解答組額外負責的任務(wù)。理論上,絕不會出現(xiàn)碎尸的情況……我也從未見到過我族這樣子的尸體?!?p> 獅子頭齒輪人越說越迷惑,說到一半,則有憤慨。
“是誰會這么做?難道是真的這個基地出現(xiàn)了沒有上報的精神病癥患者嗎?這是個嚴重的事態(tài)……”
他凝視齒輪人的軀體,同樣是第一次見到了齒輪人體內(nèi)——也許也是自己體內(nèi)的部件。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感受其中他并不清楚曉得的結(jié)構(gòu)的運轉(zhuǎn)。
精神病齒輪人的動作是無法預(yù)料的,若是為了自己的目的,藏在船中,也是可能的。
“真相如何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這船可能是不安全的了……要是有發(fā)瘋的齒輪人,又不愿意合作,就麻煩了?!鳖櫞ú慌吕щy,怕無所謂的麻煩,“我們先出去吃東西,休息片刻,再直接搜船。這船的結(jié)構(gòu)都在玻璃書里,是吧?”
“是的,我可以嘗試規(guī)劃出一個完整的路徑?!?p> 載弍點頭。
“好!”燈光下的少年人從容不迫地說道,“還有,我找到了一些東西?!?p> 他把箱子拖到身前,向載弍展現(xiàn)其中噼里啪啦震個不停的石頭們。
這些如同玻璃般的晶體,在光照下,在震動中,泛出好看的斑斕的顏色來。
初云一眼認出這就是中央禁令宮傳令官所使用的震石,至少兩者相似到了極點,而載弍則稍有喜悅:
“是的,這就是子母物質(zhì),我等會兒看看說明書上是怎么寫,琢磨琢磨?!?p> 死或生號上,子母物質(zhì)的儲量不在一個小數(shù)。
三百個預(yù)定的齒輪人,按照世界問題博士的設(shè)計規(guī)劃,在最高峰時,約有一百個齒輪人需要同時依靠子母物質(zhì)進出??v然分隊別列,也需要準備二十塊以上的子母物質(zhì)。
他們帶著子母物質(zhì)的儲箱小心翼翼地撤出了死或生號,并鎖上船廠的大門。
他們準備先安歇一兩天,順便學習學習這艘船的許多知識。
三個人早已挑好了一個齒輪人空曠的集中休息室作為他們的臨時起居場所。然后顧川便風風火火地趕到儲物室,準備開箱齒輪人的寶藏了。
大多東西,他們不太清楚,但一部分,在落日城也有,在他所熟知的另一個世界也有。譬如三個裝有鳥獸的羽絨的材料箱,當顧川打開并見到里面飛起的蓬松的羽毛時,便有驚喜:
“載弍,你們什么地方要用到這些羽絨呀?”
“制造成年禮上要用的外殼,有一種類型的外殼是帶羽類。”載弍回答道,“偶爾會用來作為特定二十六種軟體的緩沖劑?!?p> “那我們要用這些東西,做一個新的作用了?!?p> 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這個作用叫做被褥,是人用于休息的緩沖物?!?p> “這個我也會?!甭牭剿麄儗υ挼某踉普业搅艘粋€冷藏的肉制箱,“載弍,你們什么地方要用到這些肉啊?”
載弍實在摸不著頭腦,搞不清這兩個人古怪的互動。他暗想這些人對同樣以蛋白質(zhì)構(gòu)成的生物的肉塊好像毫無憐憫之心,嘴上則道:
“這些動物肉類的脂肪,在各個問題王國的作用都不太清晰,世界問題的話,可能是在考慮使用脂肪這一方式進行對一般能量的儲藏罷?”
“哦,我們要用這些東西,用于它新的用途了?!?p> 初云的面色波瀾不驚,一雙灰白的眼睛則閃了閃:
“這個作用叫做進食,是能量從一種動物的體內(nèi),流向另一種動物的體內(nèi)的轉(zhuǎn)移的過程?!?p> 兩個人傻乎乎地笑了起來。
載弍不知道這些與自己不同的生命為何會這樣。
他疑惑地說:
“這些事情沒必要通知我,你們可以自行決定。”
“好的,好的!”
兩個人快快樂樂地把各自找到的寶物抱回他們臨時休憩的房間里。
在齒輪人的基地中,無需生火,載弍展現(xiàn)了另一種生火的手段。那是船廠旁邊的鍛鋼室。為了錘煉物質(zhì),齒輪人使用了一種非凡的生火手段。
這種手段乍看上去像是個陶瓷做成的圓形爐子,中間擺著一塊小的磁盤,磁盤上,圍繞圓心,不停地發(fā)生呈現(xiàn)出波紋的光線的跳動。
“它可以用來控火?!陛d弍說,“在波紋線條為一條直線時,溫度大約在水的沸騰點。”
齒輪人們的使用,通常在磁盤呈出超高頻密集柵格狀波紋時,這時,這個圓爐子的溫度在變色石的氣化點。
不過今天,這圓爐子,就要迎來它的新的使命——變溫烤箱。
“我們可以把它搬走嗎?”
顧川用一旁的齒輪機械連接的磁針,挑動了磁盤上的波紋走向,然后將串起來的肉類放在這圓爐子下方的盡數(shù)熔煉爐中,看到在冰藏中的還算鮮活的肉質(zhì)逐漸發(fā)出一股烤熟的屬于脂肪的香氣。
這可比自己生火強多啦!
他說出聲來。
“這東西確實很有用,在我們對于世界問題的解答中,高溫可以派上很多用處?!?p> 載弍從研究角度出發(fā),認真地思考少年人的提議:
“但是,我們?nèi)齻€人很難完成這個裝置的拆卸。它是只有這一塊爐子,下面可以傳遞溫度的大箱子,和上面的變溫控制針,都是世界問題解答組精挑細選,對這爐子進行配合的產(chǎn)物,缺一不可。想要拆卸的話,我需要回去找支援……”
原來世界問題的齒輪人估計是愿意出手的,只要能解答問題就好了。不過現(xiàn)在紛爭四起的齒輪人社會,載弍自己也覺得也很難找到支援。
“那是可惜了?!?p> 顧川不無遺憾地說道。
今日沒有火焰的光,而只有從玻璃里泛出的燈光。
從玻璃里泛出的燈光是可以變化的,載弍輕輕旋動他們從未了解過的齒輪人的一處機構(gòu),于是原本明亮的冷色調(diào)的光線轉(zhuǎn)變成了暗沉的暖色,好像驚蟄節(jié)氣的黃昏里眠眠的夢。
初云趴在用羽絨做成的臨時的大袋子上,好像回到了從前床上的生活。她突然打了個寒顫,抬頭望向正在認真研讀船的設(shè)計玻璃書的顧川,好確定自己并未回到原處。
玻璃書被映在地面上,字眼與圖像流離般地從少年人的眼前流過。
載弍坐在一邊,隨時解答少年人關(guān)于句讀的問題,一邊還在思考那齒輪人尸體的事情。
顧川讀著讀著,就發(fā)現(xiàn)了不少與自己的猜測并不相同的地方在了。
“這艘船的官方名字原來是叫做第八問題王國第四號方舟級艦船嗎?”
這是他最后一次念出這個名字。
“是的,世界問題的博士應(yīng)該就是這么取名的。這是我們的一般編號?!?p> “可那句話是誰刻上去的呢?我以為那是它的名字……”
少年人目光游移地說道。
“那句話……”載弍想起了那金屬的蝕刻,他嘗試給出一個解答,“可能是哪個……有精神障礙傾向的齒輪人私自刻上去的罷!”
一般的齒輪人不會做那么無聊的事情。
顧川有些不太好開口。
倒是初云問少年人:
“你之前心里是怎么叫這艘船的呢?”
那時,少年人想起了一些并不屬于這個世界的故事,一本正經(jīng)地說:
“九天十地辟魔神梭。”
“啊……”
這一長串的名字把初云和載弍都搞暈了,他們認真地思考這個名字中的含義,只覺得大之又大,而玄之又玄。
“哈哈,騙你們的了,我是按那句話起名的,我心里原本暗叫它死或生號?!?p> 這倒是個簡單的名字了。
死亡是最常見的原始的起名。載弍知道很多異族社會中,都會用死亡起名。一種動物的毒能毒死人,就叫做死亡之獸,一棵樹會流出毒液,就叫做死亡之樹,天上的雷電要是劈死人生出火,那更是死神在要人死了。
到處都是死亡。
“這種事向來隨從人愿?!陛d弍說,“你要是愿意那么叫,我也無法阻止你?!?p> 少年人歡快地笑了起來。他將玻璃書合上,準備躺在羽絨的大被子上入眠了。
載弍想得更多一點,他一本正經(jīng)地低聲道:
“這樣也好,在世界問題的解答一途,我們并非代表我族的絕對意向,船名作為具有意義的指稱,若是按規(guī)定叫法,會泄露我族的情況,如今是不那么叫為好的?!?p> 子母物質(zhì)在箱子里還在歡快地跳動。
載弍將子母物質(zhì)一粒粒地取出,分門別類地靜置在地毯上,等待它們盡數(shù)冷卻后,再重新一粒粒地放進箱子里。
等他做完這些,兩個外鄉(xiāng)人,已經(jīng)安然地入眠了。
這獅子頭的齒輪人忍不住長久地凝望顧川和初云安然寧靜的睡姿。
他們的愜意和適從讓載弍感覺到無所適從。
“沒有任何的規(guī)矩……好像一切都是簡單的,純粹的,隨心而動的……這不就是……野獸嗎?”
他寂靜地想道,然后緩緩地沉入作為齒輪人理應(yīng)寂靜的沒有夢的休息之中去了。但這次不同,他夢到了隨著人一起奔跑的獅子。
那時的月光依舊獨運于無邊無際的云霧之上。
對于云霧之內(nèi)的眾生,便是始終看不到月亮的的形狀。見不到月亮的時候,通常被稱為晦。
晦的意思是月光盡。
塔狀的大云,鯨狀的一般大的云,還有鱗片狀的小的云,都在深邃的幽冥之上分分合合。天和地,被云連接在了一起,而云霧中在風中被撕裂出種種奇異的輪廓。云霧的變化無窮無盡,而奇異的反射造出的光暈便越發(fā)燦爛。
那時,一個小小的黑影,一路跟在旅人們的身后,就趁著這時,模仿他們的行為,打開了這地下基地的門,它太圓潤了,因此在臺階上跌跌撞撞地走了兩步,然后就一路滾了下來。
它開始小心翼翼地尋覓它之前看到的自己喜歡的東西,然后終于找到了那口被棄置不用的鍋。
等到顧川從漫無邊際的一剎的夢境中驚醒時,載弍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這意外的訪客,小心翼翼而謹慎地盯著它。
少年人和少女喝了點熱湯,捧著兩個陶瓷的小杯子,來到載弍身邊的時候,聽到載弍說:
“它可能很危險!”
兩個人大膽地走到前頭,看到這東西,驚訝地發(fā)出了聲:
“是那個被標示為獵物的蛋!”
“確實,我記得……你好像是叫……蛋蛋?!?p> 顧川想了大半天,也想不起來這家伙的名字,只叫出那群狩獵它的異族給它取的諢名。
這顆白白嫩嫩的水煮蛋,不知怎的,從異族的牢欄里跑到了他們原本用來燒飯煮湯的一口大鍋里,坐得端端正正。它聽到顧川的叫法,憂郁又煩惱地說道:
“我的名字是混混沌沌,你們可以稱我為混混沌沌先生,我是頗花費了很多功夫,才追上你們的?!?p> 他的話點醒了顧川。顧川趕緊和載弍一起檢查了出入口,確保沒有問題后,才返回。
“你原來不是哪個種族的獵物嗎?怎么逃出來了?”
當時,初云正在問混混沌沌先生。
“是也不是,我也不是逃出來的。我是希望他們趕緊把我吃掉,結(jié)果他們說我會說話可太稀奇了,應(yīng)該是某種珍惜的獵物,說要把我賣給齒輪人?!被旎煦玢珙^疼極了,它唯一一只很小的長在中央的眼睛瞇緊了,“結(jié)果還沒賣出去,那群人莫名其妙發(fā)瘋了,一大堆的人在偷東西,一大堆人在搬東西,一大堆的人在護衛(wèi),一大堆的人在打架。我原本以為有人會把我?guī)ё撸Y(jié)果誰也瞧不上我,這事情,真的太奇怪了,最后我被天上傾塌下來的沙子埋在沙子里了?!?p> “你為什么想要被人吃掉?。俊?p> 剛好聽到她們對話的顧川走過來疑問道。
“被吃掉的話,是最無辜的善死,按照我的遺傳記憶,我可以在投胎的時候,取十輪的上四輪。現(xiàn)在,我感覺我活得實在太痛苦了,請求各位趕緊吃了我,讓我脫離這片古怪的沙海吧,各位大善人!”
說到最后,這混混沌沌先生已經(jīng)在懇求了,它不知從哪里拿出了火石,還往鍋外敲了敲,便生出點火星子來。
可惜沒有易燃物,火星子碰到鐵鍋與地面上,很快閃滅,一點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