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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物與發(fā)現(xiàn)時代

第十九章 所在的地方

  在會面日前,外務(wù)司特別提供了一次沐浴服務(wù)。

  只是外鄉(xiāng)人們聚在一起的時候,有個旅客毫不客氣向眾人點破了這次沐浴活動的真相:

  “說是沐浴……呵呵,恐怕是一次全身搜查吧?叫我們脫光衣服,光著身子露在某個地方,然后他們再用某種方式觀察我們的身體與檢查我們的物品……”

  基于某種“友善”的旗幟,外務(wù)司直說要搜查全身總歸不太友善,但是假托沐浴就變得極為友善了。

  只是這群外鄉(xiāng)人并非無知之輩,而在這方面更是意外團結(jié)。包括顧川在內(nèi)各自都有秘密,都有東西不想離身,也更清楚憑他們的身份,有的東西一旦離身……未必就一定能再回來。

  “檢查也倒罷了,但對我來說……水……呵呵,水……你們都是用水沐浴的嗎?好多地方都是用水沐浴的,我真不太能理解?!边@位旅客用蹩腳的瓊丘話稱自己的故鄉(xiāng)只使用擦拭和香料涂抹以清潔自身,不過它身上的味道不重,還裹著比顧川還厚的布,像個木乃伊,“這點我必須要向這里的大王們說明,我很害怕水……我絕不想碰水!”

  這類似木乃伊的旅人給了一個有趣的突破點,那就是傳統(tǒng)習俗。

  顧川想道。

  在他的打聽中,眾多野人國里也有沒有水洗傳統(tǒng)的部族。為了維護關(guān)系,外務(wù)司對這些使者從來不提沐浴的事情。

  只是野人國的使者有他們的部族國家作為依仗,遠離部族的外鄉(xiāng)人們對自己的命運多數(shù)心懷坎坷。

  但接觸之后,他們又意外地發(fā)現(xiàn)外務(wù)司的阻力很輕,并不強制,他們既允許不沐浴,也允許帶著隨身物品進去沐浴。似乎他們沒有確切地想好他們應(yīng)該如何處理檢查的工作。

  這其實并不值得驚訝。因為在舊王朝的歷史上,一直沒有檢查的規(guī)矩。不說別的,單論一點——檢查的人與覲見的人大多要比異龍脆弱太多。

  鱗甲與堅硬的翅膀是天然的防御。哪怕攜帶了武器,會面的弱勢方也絕不會是異龍。

  直到了新舊王朝交替,人系推翻異龍登上權(quán)力的王座后,便出過幾次駭人聽聞的刺殺事件。原本國民議會的領(lǐng)袖有兩位被刺身亡。死的時候,他們還在各自的家里處理政務(wù)。

  國民議會便加大了對自身的保護力度。但這種保護又該應(yīng)用在何處呢?假如應(yīng)用在有影響力的人的身上,譬如習俗不同的野人國使者,譬如王國內(nèi)部各地區(qū)的地方統(tǒng)治者,毫無意外,會被視之為一種莫大的羞辱。

  而從國民議會利益的角度出發(fā),這種保護同樣會干擾議員們的正常生活,包括正常的政治動作,譬如公開演說,譬如地方巡回。這對于一個新上臺的政權(quán),一個從廣闊人系中發(fā)生的初期政權(quán)來說,是極度不利的。

  對于地球來說,更傾向于加強警衛(wèi),資源更充裕,就是實行高度戒嚴,來保護關(guān)鍵人物。

  只是這個世界……存在奇異物質(zhì)。有些奇異物質(zhì),可能是昨天才從某個地方發(fā)現(xiàn)的一小塊,除了親自實驗的發(fā)現(xiàn)者,哪怕像落日城那樣建立一個完整的運輸體系,短時間內(nèi)也根本不會有人知道奇異物質(zhì)的效果。

  于是,在這個世界里,搜身好用,自身強大也好用,而警衛(wèi)和戒嚴都非常不好用。只因為刺殺的工具并不局限于容易阻止的刀片或容易發(fā)現(xiàn)的槍械,可能只有石粒大小,卻能遠遁千里,無形無相,然后一擊致命。

  而要是藏匿起來,最好用的一類奇物,都不需要放在身體的外側(cè)。

  這個意思,不是藏在嘴中,也不是指甲,更不是其他隱私的地方。

  而是像初云那樣……融入身中,無跡可求。

  “因此,蛇講得沒有錯,我的機會確實非常大……以蛇提供的武器的話,只要能見上面,就有幾率一擊必殺……假如我真要執(zhí)行蛇的計劃,那我現(xiàn)在就該考慮如何逃跑……”

  他躺在床上,抬起自己的左手,那片長進肉里的虹彩鱗片,在黑暗中發(fā)著微弱的熒光。他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自言自語:

  “假如、我要執(zhí)行的話?!?p>  顧川沒有去沐浴,大多人都沒有去,也沒有像談話時那樣被取消資格。

  窗上,雨還在下,而那道黑色的龍影還在穹頂之上徘徊。外面的雨水綿綿不止,地里的水聲就潺潺不絕。霓虹在雨水中依舊明亮。因為生在永恒的黑空,那么有光明的地方就是不夜。

  他們拜訪過的普通學(xué)校在地表,離外務(wù)司不遠。入睡的外鄉(xiāng)人們遠遠地能夠聽到那群年輕人們傳來的歡呼雀躍的聲音。他們正在無邊的晶管下一起唱歌跳舞,紀念一個有意義的時候。

  那是這個第二十三島的普通學(xué)校第一次迎來的大畢業(yè)季,對于懸圃也有紀念意義。不過在廣闊的懸圃全境,不是第一次,因此無緣入載懸圃的史冊。

  院長天凇沒有直接參與這場盛會,反倒在屋頂淋雨,遠眺遠處的太陽。

  太陽的周遭,黑長老龍正在向它飛來。

  黑長老龍的翅膀沒有粗大的羽毛,只有細細的絨,那是類似蝙蝠的被柔軟而堅韌的皮膜所包裹的翼手翅。

  在異龍的種群中,形態(tài)的差異多得令人咋舌,譬如長腳與不長腳,前肢粗壯或者后肢粗壯,有尖牙或者沒有尖牙,有翅膀或者沒有翅膀,這種種變化使得異龍的種群中誕生了血統(tǒng)的譜系。而在血統(tǒng)的譜系中,除卻歷史與先祖,還有一種附帶的、專注于觀察身體表相的相學(xué)。

  在這門相學(xué)中,有翼與無翼沒有高低之分,沒有就是無相罷了,不增分也不減分。但有翼之中按高低卻可以分為三類。

  被認定為最好的的翅相非常特別,叫做明翼。它有點像昆蟲,是半透明的,往往極輕、極薄,飛入空中,常能折射天光,紛呈五彩,絢爛異常。在異龍的種群中上千代往往不過上百只,有史可載的上一只是被處死的幼年君主龍?zhí)烨唷?p>  而大眾的翅相,便類似于鳥,是羽翼,覆有硬質(zhì)的羽毛羽片,羽毛羽片的顏色形狀大小不同,異龍的羽翅也就千奇百怪,各不相同。

  至于類似蝙蝠的皮翼,被稱為敗相……也就是在異龍的主流審美與崇拜中,最難看、最丑陋的身體部位。

  主要的敗相一共有八種。

  身體粗肥、翼手皮翼,尾巴短小盤蜷、雙角不對稱、雙目渾濁黑暗、體色不純且雜亂、心口同聲以及走路飛行的姿態(tài)東倒西歪。

  而黑長老龍……非常特別的,仿佛是如今的上天在嘲笑整個異龍種群的審美一樣,集中了所有的敗相。至于出現(xiàn)頻率……用活得最久的長老龍?zhí)齑沟恼f法,便是上千代才有幸誕生了這么一只集齊八敗的奇行種,讓它們開開眼界。

  天凇昂首,心思復(fù)雜。

  黑長老龍徑直落在它的身邊,同立于學(xué)校的石頭的拱頂之上,與它一起遙望地上舞臺的光焰。它的身軀幾乎全然藏于黑暗的空中,底下的教師借著晶管光,隔著窗偶然望見頂上的身影,身體一顫,見到它搖了搖頭,便識趣地沉默不語。

  懸圃的光影落在它們的眼中,淅淅瀝瀝的雨淋在它們的身上。

  它小聲說道:

  “在這里生活得還好嗎?你說你想遠離權(quán)力,這里應(yīng)該會很閑適。”

  所謂心口同聲的敗相,即是無法控制自己在說心靈語的同時嘴巴不出聲。也包含嘴巴出聲的同時,腦海也會發(fā)出同樣含義的心靈語。

  在異龍的交流中,非常嫌棄心口同聲,就好像同時在聽兩個人用不同的語調(diào)在說一樣的話,偏偏還有點時間差……因為傳達的速度是不一樣的。這便是又吵又鬧,哪怕在說不同的話,也比說同樣的話好點。

  因此,黑長老龍的說話聲向來不大。

  “還好?!?p>  天凇說:

  “他們都當我是中間猶豫的溫和派,沒有人多懷疑我。我在這里也樂得與他們多交流?!?p>  當時,黑長老龍搖了搖頭:

  “不交流是不好的,只會限制自己所能見到的世界。天衡就是這樣剛愎自用,自成為長老后,再也不信任何新的東西。不再接納新事物的靈魂,那便是老了,要……死了。”

  “我不敢議論長老龍?!?p>  天凇搖了搖頭。

  “可是你以前不就敢議論我嗎?哪怕那時你是大公,而我與天衡、與天垂等都是長老?!?p>  黑長老龍笑道。

  天凇說:

  “現(xiàn)在也不敢了?!?p>  接著,人類世界的兩條異龍皆不再言語,只遠眺懸圃無邊燈光、索纜、人群、歌舞、山與河。

  剛升起的白日始終在遙遠的東方,雨水在地面上不停地積起。

  隨后,巨龍振翅,飛入青冥。

  雨漸漸停了,只留下一地下的積水,第二十三島的居民都在排水。外務(wù)司的車溝不及時便排盡污流,纜車也專門清洗了下。守衛(wèi)與外鄉(xiāng)人一個個上車。一個個纜車在繩索上飛起,通過出門蕩入空中。

  空中還有水霧,附在晶體的表面。

  女官和一守衛(wèi)坐在顧川和另一外鄉(xiāng)人的對面。

  她笑道:

  “這次是到第七區(qū)。第七區(qū)非常繁華,一定能讓客人您大開眼界。但您千萬不要亂跑,請千萬按照我們的路線行事。事后會有許多有趣的活動的?!?p>  說是不要亂跑,其實也不可能亂跑。

  這次不止是外務(wù)司的常備守衛(wèi),也有懸圃軍隊列陣出席。

  少年人側(cè)望遠方行將抵達的陸地。第七區(qū),也就是第七島,區(qū)域廣闊,承居民甚多,所有的里外建筑上都掛滿晶管,姹紫嫣紅。

  等到重力流轉(zhuǎn),纜車落地,所有外鄉(xiāng)人出列,便眼見一片候車的軍人。

  外務(wù)司不知是什么高位的老人與軍人的統(tǒng)領(lǐng)在交談。而他們便在小規(guī)模軍的帶領(lǐng)下,走進了第七區(qū)的內(nèi)部。

  內(nèi)部交通不靠步行,靠的是一種類似于礦車的軌道車輛,沒有動力,靠的是漂浮陸地隨位置不停變幻的重力來推動,因此核心不在車,而在軌道設(shè)計。

  還在異龍王朝時期的懸圃就在大型島嶼的環(huán)形隧道中鋪設(shè)了足夠多的軌道。車上有并排的座位。

  顧川對此不以為奇,他摸了摸左手,然后又摸了摸。結(jié)果他聽到他身邊像是木乃伊的外鄉(xiāng)人驚嘆地自言自語道:

  “在來之前,我還在想異龍是怎么失敗的……現(xiàn)在看來,異龍早就只能制霸陸地表面了,以為自己還統(tǒng)治地上地下的一切罷了……”

  少年人一驚,被這人提醒到了。

  狹窄又錯綜復(fù)雜的地下軌道……是天生的不敗的地理優(yōu)勢,除非直接暴力摧毀整片懸浮陸地。否則……哪怕是放煙放火,在這么大的地下建筑中,也總有透氣或防煙的地方。

  漂浮著的陸地太大了。

  他和這木乃伊似的家伙聊了聊:

  “你怎么這么關(guān)注這點?”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你怎的,這就想到了這可以用來防治地表的異龍?”

  輪子與車軌發(fā)出轱轆轱轆的聲音。附在洞壁上的晶管的亮光與發(fā)光的石頭連綿不絕。

  木乃伊的旅人一路走來,雖然始終在太陽底下的世界,但也是見多識廣。他明白過來,也不吝嗇,先反問道:

  “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住地下吧?”

  “是的,我住在地表,嗯,還在水邊。”

  “水邊,我不喜歡水……我原住在地下。我們那邊太陽很烈,地表太熱太熱了,必須住在地下。但是地表還頗有一些食肉的猛獸,知道地下頗有些,呵呵,食物在。它們就時常會襲擊洞穴,或者挖開巖石沙土……”

  他們這一族群,便要與地上的猛獸斗智斗勇。

  所以,這木乃伊的旅客對地下的布置非常敏感。它認為懸圃人系在這里定曾發(fā)生過數(shù)不清的戰(zhàn)術(shù)安排。

  “說實話,要不是這群人不許,我真想摸摸這些軌道,看懸圃的人是怎么設(shè)計的……真好啊……”

  他趴在車欄邊緣,看得異常仔細。

  不消片刻,他們便已抵達了等候廳。等候廳極近地表,修有樓梯。

  他們在這里等了片刻,頂蓋的石門打開,只見外務(wù)司的老人從樓梯上一步步往下走來。他說:

  “上去吧,黑長老龍正在等候與各位客人的談話。”

  懸圃著黑甲的軍人走在兩邊與前后,被夾在中間的外鄉(xiāng)人一個個邁上樓梯,來到頂上的時候,天空照舊一片黑暗,沒有任何太陽與晶管以外的光。

  黑長老龍趴在大石臺之上,望見來人,抬起頭來,露出自己并不對稱的雙角。

  還有角上,頭頂,天外,一輪暗淡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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